若说“请人”,沈浚确实不太擅长。
    但若是“绑人”,他一贯手段干净利落,毫不含糊。
    当日晚上,魏青涯宅邸外静悄悄,一队便装侍卫闯入宅中,进门不到半炷香功夫,宅里上下便尽数被制服。
    魏青涯酒还没醒,眼前便是一黑,被人从身后用布袋套住了他的头。
    随即被五花大绑,俩人一左一右将他架起,直接丢进了门外候着的马车里。
    马车一路疾驰,直奔相府。
    到了书房外,几名侍卫抬着被捆成粽子的魏青涯进门,往地上一放,便躬身退了出去。
    屋内骤然安静。
    顾怀玉案上的折子尚未看完,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魏青涯头顶罩着布袋,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听见清晰纸张翻动声,似有人在房间里悠然的看书。
    他嗤地冷笑一声,“这就是贵府待客的规矩?”
    顾怀玉置若无闻,垂眼专心致志地瞧着手中的折子。
    半晌不见回应,魏青涯开始在地上挣扎扭动。
    被缚的手腕在背后磨得生疼,他却不管不顾,像只困兽般在地上翻滚,试图找东西磨断绳索。
    “砰!”
    一声闷响,他的肩膀狠狠撞上了什么硬物,他正要张口骂人,眼前突然大亮——头顶的布袋被人一把扯下。
    顾怀玉随手将布袋一抛,锦靴抬起,不轻不重地踏在魏青涯的胸膛上,他坐在椅上俯身,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魏青涯的酒意一瞬间惊醒。
    顾怀玉端详他的模样,倒是个青年才俊,他唇角讥诮地一勾,“你就是魏十钱?”
    魏青涯陡然回过神来,讪笑道:“这位大人来得太晚了,魏十钱早就死了,如今我不过是市井商人。”
    顾怀玉看他骨头够硬的,忽然站起身,脚下力道骤然加重。
    魏青涯闷哼一声,脸色顿时煞白,却强作淡定说道:“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朝廷这些年还是没长进,除了对老百姓威逼利诱,还会什么?”
    顾怀玉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朝廷待你不薄,你为官时贪墨受贿,没要你的命,已是宽典,你有何怨言?”
    “怨言?”
    魏青涯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在下一个商人哪敢有什么怨言,只是看朝中那群酒囊饭袋把大宸嚯嚯完蛋,我挣谁的钱去?”
    “大人就别费心思了,不管您是威逼,还是利——色诱。”
    他缓缓从顾怀玉脸上收回目光,后脑勺往地毯一靠,彻底躺平,“今日就算死在这间房里,我魏青涯也绝不会再为朝廷效力。”
    顾怀玉很想赏他一顿鞭子。
    若是裴靖逸那种身板,挨顿鞭子过几日照样生龙活虎,但魏青涯毕竟是个读书人,怕是挨完要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太耽误正事。
    他索性眼皮低垂,将靴子从魏青涯胸膛抬起,“你倒是跟本相谈得来。”
    魏青涯长长出一口气,随即便笑吟吟道:“能跟大人这样的美人谈得来——”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紧缩。
    能自称“本相”的只有一人。
    说好的威风凛凛,声如洪钟呢?
    谁能想到权倾朝野的顾相竟是个丰姿冶丽的大美人?
    “你......”他盯着顾怀玉,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真是顾相?”
    顾怀玉广袖一拂,飒然落座:“中书门下平章事,顾怀玉。”
    在大宸并无“宰执”这个官名,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是宰执之职。
    魏青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顾怀玉端起茶盏,嘴唇轻抿一口杯沿,“怎么?很失望?”
    一点薄红从魏青涯耳后透出,紧接着如潮水般漫延到他整张脸,连带脖颈都是红的,瞧着像是从蒸笼里抬出来的。
    顾怀玉见他怒火攻心,随手放下茶盏,击掌道:“来人,松绑。”
    两个铁鹰卫应声入内,几下便解开魏青涯身上的绳索,伏身闭门退了出去。
    魏青涯被绑近一个时辰,此刻手脚发麻,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顾怀玉瞧他气得浑身发抖,眸光一敛,开门见山说道:“本相找你来,是要你入朝为官,为本相效力。”
    “什么?”魏青涯猛地抬头,一时竟忘了手脚的酸麻。
    他撑着地面勉强坐直身子,难以置信地反问:“给你效力?”
    顾怀玉脸色骤然一沉,“不愿意?”
    “愿意!”魏青涯脱口而出,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怀玉见他屈服于自己的“淫威”,稍稍满意一点头,“识相,免了皮肉之苦。”
    魏青涯后知后觉地伏身一叩首,昂扬顿挫地道:“魏某愿为顾相效力。”
    顾怀玉抬手示意他起身。
    魏青涯这才起身,脸上还带着恍惚的神色。
    看他这副消极敷衍的模样,顾怀玉强压着不悦,“本相欲让你出任户部支司郎中,主管漕运盐税。”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把魏青涯彻底劈醒了。
    他瞳孔圆睁,猛地抬头盯着顾怀玉,“户部郎中?”
    户部支司郎中,正四品的实权要职。
    顾怀玉不觉得这官小,魏青涯没离朝时,毕竟只是个七品小官,现在还敢不满?
    他不跟魏青涯计较,只想试试这个人的斤两,他从案几抽屉取出一本黑封账册,“你既经商多年,想必精通账目罢?”
    魏青涯下意识点头,就见顾怀玉将那账册推到他面前,“看看。”
    翻开第一页,魏青涯的手就僵住了,这是户部国库的绝密账册!
    是只有皇帝与宰执才有资格翻阅的账册!
    账册上朱笔批注的每一笔收支,都关系着大宸命脉,粮饷岁币、盐铁税、皇室用度,一笔一笔,详细至极。
    这样的机密若是泄露半分,轻则朝堂震动,重则动摇国本。
    魏青涯眼眶突然发热,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顾怀玉。
    “啪!”
    顾怀玉屈指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看账本,看本相做什么?”
    魏青涯一激灵,连忙低头继续翻页。
    随着一行行数字映入眼帘,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户部去年的总收入赫然写着八百九十六万两,这个数字放在任何朝代都堪称富得流油。
    魏青涯做账多年,只一眼便看出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颤了颤,往下一翻。
    军费赤字十万两。
    江州赈灾银赤字三十万两。
    漕运、河工、水利、兵器监修……
    这一项项全部用红笔圈出,后头无一不是“拖欠”“延期”“尚无拨款”之类的批注。
    触目惊心。
    一年近九百万两的收入,能够养大宸朝的人三年的吃喝用度,但国库竟然穷到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魏青涯是个聪明人,当即快速翻到了那一页——
    朱砂特别圈出皇室用度,六百五十万两!
    几乎占了国库去年收入七成有余!
    他蓦然抬起眼,惊的眼皮止不住地发颤,喃喃地问道:“这账……”
    顾怀玉指腹轻抚着瓷白的茶盏,瞧也不瞧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先帝修婉宁宫用了二百八十万两,只是金砖铺地就耗银六十万两。”
    “皇后生辰时,先帝在揽月台建的那座琉璃寒玉池,二十六万两,连放的十日烟花——”
    他忽然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吐字:“八十万两吧。”
    魏青涯的生活奢靡得堪比王侯,但这一连串数字仍叫他头皮发麻,心口发凉,仿佛听见白银一铲一铲铲入水中的声响。
    婉宁宫是先帝为顾皇后修建的别苑,历时五年方才完工。
    坊间都道那是“瑶池再世”,百姓们更是将顾皇后骂作祸国妖妃,说她迷惑先帝挥霍无度。
    可魏青涯是明白人,一个身处后宫的女子怎能从户部尚书手里掏出钱来的?
    那些挥霍,那些奢靡,分明是先帝自己想要,却让顾皇后来承担天下人的唾骂。
    将自己的妻子推到台前,自己躲在背后逍遥快活,实在令魏青涯不齿。
    顾怀玉倒是淡定自若,轻抿一口茶盏,“继续往下看。”
    魏青涯强压下心头震惊,继续往下翻阅账册。
    随着纸页翻动,他的指尖渐渐发凉,睿帝登基九年,竟将历代先皇积攒的国库挥霍一空。
    “这……”
    他被那串数字晃得眼晕,闭上眼睛,声音发干道:“账上显示,去年不仅毫无结余,还倒欠了四十七万两?”
    顾怀玉早已习惯亏空的账目,瞧他这副样子,尚且能打趣道:“魏大人从没见过这么穷的账册?”
    东辽索要的岁币那是真没有,若是有,他也不至于现在就和东辽翻脸。
    亦不至于眼看江州百姓流离失所,却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只能等到灾民入京,想些亡羊补牢的办法。
    魏青涯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他经商多年,自然见过亏空的账目,但一国国库出现如此巨额的赤字,实在骇人听闻。
    更可怕的是,这笔亏空竟被直接“填入来年支出”,这意味着今年的国库还没进账,就已经先背上了四十七万两的债务。
    一个年收近千万两的王朝,竟然已经入不敷出。
    说出去谁能相信?
    魏青涯瞬间明白为何才第一次见面,这位他仰慕的相爷便能委以他重任。
    实在是没得选了。
    国已经烂到了根上,再不抢救,就要亡国了。
    顾怀玉选中他,便是看中他“生财有道”的能力,他清楚自己的作用,定了定神,重新翻开账册,这次专门细看收入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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