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到,整座帝京仿佛从骨缝里都溢出腾腾热气。
    街道两侧商铺门前悬起桃符,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川流不息,热闹非凡。
    一顶青色轿子停在恒泰钱庄的门前,轿帘低垂,只露出一截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叩窗棂。
    门迎是个机灵人,见惯达官显贵,一眼就瞧出这轿子虽不张扬,可用料讲究,抬轿的仆役也规矩森严,绝非寻常人家。
    他连忙堆着笑迎上前,躬身道:“这位大人,可是要办银票兑付?”
    那跟在轿后的随从说:“我家大人要见你们管事的。”
    “小的这就去请掌柜来。”
    门迎说罢正要走,轿中忽然传来一声淡漠打断:“我要见的是魏青涯。”
    那门迎愣在原地,魏青涯是恒泰钱庄背后的东家这件事,鲜少有人知晓。
    可对方竟直呼其名,显然来头不小。
    他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好好好,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魏青涯的宅子就在钱庄临近的宅院,外墙低调不起眼,内里却大有乾坤。
    钱庄掌柜听到门迎的通报,一路急匆匆地赶到宅院深处的暖阁。
    阁内,魏青涯斜倚在榻上听书,身旁两名侍女一个捧着暖手炉,一个正在温酒。
    说书先生是从和月楼请来的,讲的正是近日大热的《顾相智斗东辽使》。
    “话说那东辽使臣乌维仗着蛮力,竟敢当众挑衅,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连皇帝老儿头上都冒冷汗——”
    “只见顾相虎目一震,就这么看一眼,竟吓得乌维手中弯刀‘咣当’落地!”
    “顾相厉喝一声,‘蛮夷之邦,也敢在我大宸放肆?’,那声如洪钟,吓得东辽使团个个面如土色……”
    魏青涯听得津津有味,手还在膝盖打着节拍。
    这段书他听了不下十回,换了三四个说书先生,内容每次都不一样,越讲越离谱。
    前一个说顾相眉头一皱,便让东辽头号使臣跪地求饶。
    今日又讲成了顾相一声厉喝,使团就吓得转身就走,连夜收拾包袱要逃出京。
    故事荒诞不羁,一听都是胡编乱造的,但魏青涯听得起劲,爱听,是真爱听。
    民间传说嘛,越传越神,他觉得就算十有八九是胡扯,剩下那一分真,也够叫人折服的。
    如今整个帝京提起顾怀玉,哪个不是双眼放光?
    掌柜不敢贸然打断,直到一段书说完,才上前低声道:“东家,外头有位贵客要见您,轿子就停在钱庄门口,瞧着是朝廷来的大官。”
    魏青涯端起桌上温好的酒,不慌不忙地抿一口酒,“我又不是哪家青楼的花魁,他点名要见,我就得见?”
    掌柜一噎,神情为难。
    魏青涯知道他要说什么,手指一弹杯沿,“就说他来晚了,我死了七天了,尸水都从棺木流出来了,怕惊贵人,不方便见客。”
    掌柜声音更小地劝道:“东家无官职在身,若朝廷挑刺……”
    “挑刺?”
    魏青涯手中酒盏“砰”地落回几案,身子往后一仰,窝进那一张锦绣软榻里,“小爷巴不得他们找茬,挨几鞭子也好过给那些穿官袍的龟孙下跪。”
    掌柜实在劝不动,只能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他刚踏出门槛,便听里头那人一声高喊,带着几分张狂的醉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魏青涯这一嗓子,吓得说书先生一个激灵,醒木都掉在了地上。
    “继续啊!”
    魏青涯突然来了精神,从软榻上直起身子,眼睛亮得吓人,“说到哪儿了?相爷是怎么让那帮东辽蛮子吃瘪的?”
    说书先生手忙脚乱地捡起醒木,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回东家,说到顾相爷在朝堂上……”
    “对对对!”
    魏青涯一拍大腿,像个听戏入迷的孩童般催促道,“就是那段!再说一遍相爷让乌维那厮跪下的那段!”
    说书先生继续讲起《顾相智斗东辽使》的故事。
    *
    裴靖逸与严峥一路疾驰离京,宁州厢军哗变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事关重大,他便没对严峥明说。
    直到第二日傍晚,两人在驿站歇脚时,正遇上一队风尘仆仆的驿卒。
    那为首的驿丞脸色煞白,正与驿卒低声交谈。
    严峥隐约听见“宁州”、“兵变”几个字眼,手中茶碗“当啷”一声落在桌上。
    他脸色大变,豁然站起身:“宁州出事了?”
    裴靖逸目光扫过那几人,一把拽住严峥的衣领,将他拖到空无一人的驿站后院。
    二话不说,他掏出顾怀玉给的密报拍在严峥胸口。
    严峥每读一字,脸色便难看一分,读到最后,他整张脸涨得通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他娘的怎么不早告诉老子?!”
    裴靖逸慢条斯理地收回密报,顺手抚了抚树下拴着的马鬃,“早告诉你?让你在京城就急得跳脚?”
    “老子该去相府负荆请罪!”
    严峥挥出一拳狠狠砸在树干上,震得枯叶簌簌落下,“我带出来的兔崽子闹出这种幺蛾子,给相爷添堵,我……我……哪还有脸再见相爷?”
    竟急得眼眶发红,声音都哽住了。
    裴靖逸按住他的肩膀,“现在赶去宁州,就是给他分忧。”
    “那还歇个屁!”严峥一把扯开缰绳就要上马,却被裴靖逸牢牢按住。
    裴靖逸倒是稳如泰山,力道极大,将人摁在原地,“别急,跟我说说宁州的厢军,你呆了十几年,他们为何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哗变?”
    严峥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强自镇定下来:“我带他们十几年,都是些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当兵就为混口饭吃,平日里最安分守己,现在顾相颁了准武议政令,文武同俸,大好的日子来了——”
    “这个时候闹哗变,吃饱了撑得慌?”
    裴靖逸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顾怀玉贵为宰辅,身居中枢高阁,难以知晓营中底层兵卒的苦楚。
    但他一清二楚,大宸的兵能忍过这么多年,一个比一个能忍。
    真要闹到哗变、杀监军的地步,那就是被逼到了绝路,没活路可走了。
    老严被他这么一问,越想越不对劲,一把攥住裴靖逸的手臂,“这帮兔崽子……肯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说到这儿,他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军队哗变,历朝历代都是最忌讳之事。
    尤其是大宸,忌兵如虎。
    一旦被定性为“兵乱”,朝廷必然调兵镇压,甚至为震慑人心,株连整营,斩尽杀绝。
    那就不是几个领头的死,而是整个宁州厢军血流成河,几万人命如草芥。
    裴靖逸看穿他的心思,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相爷若想镇压,何必派我们?直接调禁军岂不是更快?”
    顾怀玉将那份密报给他时,他就明白了顾怀玉的想法——
    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件事,能不流血就不流血。
    但他想得更远。
    这一手若成,不只是平息兵变,而是借这场兵变,在血未流、刃未出之间,收下一支真正肯为顾怀玉卖命的军队。
    他不止想让顾怀玉看看他的能力,还必须爬得更高,更快,强到能与顾怀玉并肩而立的那天,才有资格……
    “这是顾相给你的机会,也是给那些厢军的机会。”
    他松开手,拍了拍严峥僵硬的脸,“你带出来的兵,你最清楚,我们现在赶去宁州,还来得及救他们的命。”
    严峥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缰绳,“老子这就去告诉他们,是谁救了他们的命!”
    两人同时翻身上马,马蹄扬起一片尘土。
    与此同时的相府。
    顾怀玉正在暖阁用晚膳。
    桌上的菜肴没有大鱼大肉,尽是江南冬令常见的家常小菜,清炒冬笋、糖渍藕片,热气腾腾地可口。
    云娘坐在他身旁,正用银匙剥着剥着一粒糖桂栗子。
    她将剥好的栗肉递到顾怀玉唇边,“相爷尝尝这个,今日苏州新送来的。”
    顾怀玉偏头轻咬一口,甜腻的桂香直冲鼻尖。
    他眉头微蹙,旁边侍立的丫鬟立刻捧来精致的小碟。
    云娘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站在帘外的膳房管事。
    管事立即从袖中掏出本册子,在“糖桂栗子”一项上划了一道。
    从此往后,这道时令点心再不会出现在相府的膳单上。
    丫鬟端着碟子退出暖阁,行至垂花门,正巧遇见沈浚迎面而来。
    “沈大人。”她连忙行礼。
    沈浚本不欲多言,瞥过盘在半咬的栗子却突然驻足。
    金黄的栗子沾着些许晶莹的水光,细看之下,还能瞧见一小口细致的咬痕。
    “且慢。”
    他忽然伸手拦住丫鬟,另只手拈起盘中的银筷,轻轻夹起那枚栗子。
    丫鬟赶忙提醒道:“相爷用过的。”
    沈浚要的就是顾怀玉用过的。
    他清逸俊秀的面庞一丝不苟,却缓缓凑近栗子,舌尖轻轻舔了舔栗子上的口水痕迹。
    丫鬟哪见过这种场面,端着托盘的手吓得发抖。
    沈浚含住栗子细细地咀嚼,闭眼轻叹一声,仿佛吃的是龙肝凤髓。
    等他将筷子搁回托盘,银筷“嗒”的一声磕在瓷盘上,丫鬟的手已然抖得端不稳。
    “告诉柳管家。”
    沈浚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善后,“我看中你了,明日到沈府当差。”
    说完说完便迈步踏入暖阁,俯身跪拜行礼,袖袍翻飞间神色恭敬,“下官参加相爷。”
    行礼时,他的目光却直直落在顾怀玉的锦靴,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双清瘦秀白的足,如玉一般润的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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