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时值秋中,炎炎烈日铺撒於大地之上,使空气中泛起层层热浪。
    凉亭內,王陵侃侃而谈,刘恭竖耳聆听间,侯府僕人还送来了两碗冰镇解暑汤。
    刘恭轻抿了一口,隨即皱眉將碗放下,將注意力全然投注於王陵的话语之中。
    倒是王陵一一颇有些愜意的接过汤碗,面带享受的滋溜好几口,而后便將汤碗捧在手中。
    嘴上,倒也没忘继续道:“丰邑一失,高皇帝当即大怒。”
    “引军回攻而不能下,更怒火攻心,一病不起。”
    “直到次年一一也就是秦二世二年夏,得项梁借兵五千,拥军足上万之眾,高皇帝,
    才得以从雍齿手中夺回丰邑。”
    “丰邑即破,雍齿逃亡魏国。”
    “听说,就是在雍齿降魏,使丰邑归为魏土的那一年当中,齐悼惠王的母亲病故,悼惠王本人更是流落街头,以乞討为生。”
    “一一当时,太后也在丰邑。”
    “雍齿背叛高皇帝后,再三將太后下狱,甚至指使狱卒虐待太后。”
    “也不知是不是谣传一一在高皇帝夺回丰邑后,见到太后的第一眼,便发现太后头顶禿了一块。”
    “细问才知:是雍齿指使的狱卒,用烙铁在太后头顶烫了块疤,烫疤所在,再也长不出头髮了..“”
    说到此处,王陵也不由一阵嘘,便低头嘬了一口解暑汤一一权当是战术性喝汤。
    刘恭也本能的再次端起茶碗,但回想起方才,那直扑口鼻的涩苦,终还是將茶碗放回了面前的案几上。
    至於王陵说起的这段往事,刘恭面上虽是不置可否,心下却知:半点不假。
    吕太后头顶有烫疤,还是先孝惠皇帝,同刘恭说起来的。
    先帝说,吕太后很介意那块烫疤,尤其介意烫疤所在的位置是禿的,所以从都不在人前散发。
    之所以將此事告诉刘恭,是为了给刘恭打预防针:和吕太后交谈,儘量不要聊有关头髮、疤痕的话题。
    免得触及吕太后伤心处,再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所以,皇祖母和雍齿之间,是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才对?”
    刘恭如是一问,王陵只当即点下头。
    “旁的虽不好说,但雍齿降魏后的那一年,太后在丰邑,肯定是饱受艰辛、屈辱的。”
    “对雍齿,太后也向来都是恨之入骨。”
    “雍齿重归高皇帝帐下,是在高皇帝元年。”
    “当时,高皇帝还定三秦,雄踞故秦之土,遂借项籍弒义帝楚怀王一事,召集天下诸侯会盟,以共击之。”
    “会盟是高皇帝发起,自然便由高皇帝为盟主,並统掌诸侯联军。”
    “也就是那时,雍齿以赵將的身份,重归高皇帝帐下。”
    说到这里,王陵稍微顿了顿,莫名其妙的发出一声嘆息。
    刘恭却知道,王陵这一嘆是为何。
    那次诸侯会盟的结果,便是楚汉彭城一战。
    战爭前半段,高皇帝魔下的诸侯联军,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攻破楚都彭城!
    但战爭后半段,楚王项羽却从齐地奔袭而归,反杀的诸侯联军丟盔卸甲。
    五十六万诸侯联军,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灰飞烟灭。
    诸侯联盟瓦解,作为盟主的汉王刘邦,更是从彭城狼狐西逃。
    逃亡路上,便有了那幅让孝惠皇帝刘盈,至死都还耿耿於怀的名场面:將儿女都端下马车,只求能逃得快的,再快点“及我汉家开国,高皇帝遍封元勛功侯时,雍齿,却並未得到封赏。”
    不愿多提那场彭城之战,王陵当即就將时间线,推到了几年后的汉五年。
    却是莫名苦涩的摇头笑道:“不单雍齿。”
    “老臣,也同样未得始封。”
    “一一老臣不得封,是因为高皇帝起事之初,老臣不曾臣服高皇帝。”
    “雍齿不得封,则是因为高皇帝,仍对早年之事耿耿於怀。”
    “甚至臣不得封,也有与雍齿私交甚篤的缘故,而被高皇帝迁怒。”
    “最终,还是留侯相说以大义,高皇帝才不得不『宽宏大量”一回。”
    “臣,遂得封安国侯。”
    “及雍齿一一本该封什侯,高皇帝却仍有怨气未消,便故意在分封彻侯的詔书上將什二字,错写为:汁方。”
    “据说当年,听闻雍齿被封汁方侯,原本还不满於雍齿得封为侯的太后,当即喜不自胜。”
    “往后的年、节,亦或皇后住持的亲蚕礼,无论汁方侯本人还是家眷,都从不曾得到太后邀请。”
    “以至长安无人不知:太后怨恨汁方侯,仅次於怨恨戚夫人——”
    听到这里,刘恭皱眉点下头,面上疑惑之色却是几尽溢出。
    是啊!
    吕太后和汁方侯雍齿,是有深仇大恨的啊!
    尤其吕太后那心眼,小的连线头都穿不过去!
    怎么就·
    “这,就要说到早先,老臣教诲陛下的那个道理了。”
    一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却见王陵悠然一声长嘆,面色也隨之一正。
    待刘恭也疑惑不见的坐直了身,方语带严肃道:“春秋战国之时,列国之间,便已是唯利而交。”
    “恰逢诸子百家爭鸣之际,甚至曾有一个狂生说:国与国之间,没有不变的友谊,只有不变的利益!”
    “只要有利可图,即便是秦、赵那样的世仇,也能一夜之间和好如初。”
    “同理:只要无利可图,更甚是有损於己,那即便是世交,也照样能一夜反目。”
    “这个道理,放在朝堂之上,也是適用的。”
    一一君与臣,亦或臣与臣之间,同样是没有不变的友谊,以及不解的仇恨的。”
    “甚至於友谊、仇怨本身,也多半来自於利益之爭。”
    “曾经为对方带来利益的人,便会结交;曾经损害过对方利益的人,便会结仇。”
    “曾为对方带来利益,故而结交的人,一旦损害了对方的利益,便必定会反目成仇。
    ”
    “曾损坏过对方利益,故而结仇的人,现在能为对方带来利益,也同样能化干戈为玉帛。”
    “友谊、仇恨,都不过是表象。”
    “利益,才是藏在表象下的本质。”
    说著,王陵面上神情,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阴鬱。
    很显然,王陵並不喜欢这一现象。
    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王陵总归是不得不接受现实,並將这一现象,说给学生刘恭听。
    板著脸低下头,端起解暑汤又嘬一口,一阵凉意於胸前扩散开来,王陵才觉得胸口那股鬱气,似稍有消散。
    便深吸一口气,再將这口气合胸中鬱气一併吐出,继而道:“从这个道理中,陛下应该学会两件事。”
    “—一其一,是不要因为所谓的『亲近”,而坚持任用一个损害陛下,损害宗庙、社稷的臣子。”
    “也不要因为所谓的『仇怨』,而疏远一个对陛下,对宗庙、社稷有益的臣下。”
    “一切,都应当以利益得失一一对陛下,对宗庙、社稷的损益,来作为评判臣下的標准。”
    “陛下,不需要辨別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究竟是谁好人、谁是坏人。”
    “只需要辨別谁有用、谁没用,然后任用有用的人,摒弃没用的人即可。”
    “其二,是在判断朝中,臣子与臣子之间的关係时,绝不能以情谊、仇怨为参照。”
    “而是应该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去判断臣下的关係。”
    “一一能为彼此带来利益的人,即便有杀父之仇,在朝堂之上,也照样能情同手足!”
    “反之,会损害彼此利益的人,即便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乃至於亲生父子,也必然是相看两厌。”
    “所以,陛下绝不能因为两个人私交甚篤,就將一件需二人通力协作,却只有一人能得好处的事,交给这两个人去做。”
    “也不能因为两个人有仇怨,就將这两个人,放在能为彼此带来好处的位置,並奢求此二人能大公无私。”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王陵又颇为鬱闷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莫名烦闷间,將碗中凉汤一口灌下,又大咧咧抹把嘴。
    望向刘恭的目光之中,却是不知何时,已带上了满满的期盼。
    听闻王陵一席话,刘恭则是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
    並未察觉到王陵目光中的盈盈期盼,只似有所悟间,试探著开口道:“所以,皇祖母对汁方侯,並不计较往日之仇怨。”
    “或者说,相较於仇怨,皇祖母更在意汁方侯,能为自己带来的用处。”
    “甚至恰恰是这表面上的仇怨,让汁方侯在皇祖母的此番设计中,发挥了极大地作用—
    皇祖母不计前嫌,甚至顺势而为,才將自己对汁方侯的仇怨,转化成了对自己的助力。”
    “出其不意之下,纵然刘泽手握重兵,也没能逃出皇祖母的掌心—”
    似是说与王陵,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將此事的核心逻辑復盘出,刘恭又一阵不住地点头。
    但很快,刘恭便神情鬱结的抬起头。
    “皇祖母,有如此容人之量?”
    “为了设计刘泽,连如此深仇大恨,都能全然不顾了?”
    闻言,本还做欣慰状的王陵,不由得噗一笑。
    憋了好一会儿,才將笑意压制下去,方摇头笑道:“也不尽然。”
    “一一太后,旁的倒没什么,就是这肚量,很难不为人詬病。”
    “但於汁方侯一一太后怨恨的,终归是初代侯雍齿。”
    “而雍齿,已经与孝惠皇帝三年故。
    “如今的二世侯雍鉅鹿,不曾於太后不恭,更无有骄狂之举。”
    “只是『汁方侯”这三个字,难免让人本能的想起太后,与雍齿之间的得仇怨。”
    “所以,才让人不敢置信汁方侯,居然会助太后设计刘泽。”
    听闻此言,刘恭终是恍然舒缓眉头。
    就是说嘛!
    再怎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吕太后,也绝非不记仇的人啊!
    这么一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一雍齿已经死了。
    人死债消,吕太后对雍齿的仇恨,已经隨著雍齿故去,而消散大半。
    对於雍齿的后代,吕太后即便仍有余怒未消,但也远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再加上有利可图,这些许从上一辈“传承』下来的仇怨,自也就不值一提了。
    只是多年来,大家都汁方侯汁方侯的叫一一一听到『汁方侯』三个字,脑子里便会自动冒出一行字:太后恨他,恨之入骨!
    却淡忘了吕太后所怨恨的,其实是雍齿。
    汁方侯,只是雍齿的爵號而已。
    隨著雍齿故,汁方侯的爵位,也已经传到了雍齿的儿子:二世侯雍鉅鹿。
    “唔——”
    “刘泽,不冤。”
    “被皇祖母如此周密设计,若还不中招,那可就留不得了。”
    “法子倒是个好法子。”
    “要不要也搞个『仇家”出来备用?”
    心中的疑惑得到解答,刘恭自也就从先前,那幅大受震撼的懵逼状態中回过了神。
    有一句话,吕太后和王陵,都说的没错。
    刘恭要学的东西,確实还有很多。
    而刘恭能从吕太后身上学到的,必然是未来极为珍贵,且必定受用终身的財富。
    应对未来发生的一系列危机,自然是因为刘恭,想要做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汉天子。
    而在君临天下后,如何治理好这天下,或许需要刘恭从现在开始,便向祖母吕太后取经、偷师。
    何况吕太后,也並不排斥刘恭的上进心。
    非但不排斥,分明还儼然一副言传身教,亲自培养的架势“詔书之事,陛下当也有成算了?”
    思虑间,王陵冷不丁一问,却见刘恭咧嘴一点头。
    “母后暂居未央,多半是惶恐的。”
    “將这两封詔书交由母后,母后必然会胆战心惊间,再给皇祖母送去。”
    “_—学生还,皇祖母固然能不受。”
    “但母后还,皇祖母若还不要,那朝堂內外的宵小、鼠辈们,可就要冒出来母后,与皇祖母『二后相爭』了。”
    闻言,王陵温尔一笑,点头道:“陛下放心。”
    “若太后果真再拒,老臣,必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做那离间二后的『宵小鼠辈”。”
    刘恭含笑拱起手。
    王陵亦拱手回过礼,一阵抚须点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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