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皇帝,不再是储君了
    虽是与祖母吕太后,坐在未央宫宣室殿的门槛上一一身处禁中,谈论的也是过往之事,但刘恭心中,也还是免不得一阵心惊肉跳。
    赵国,为何会成为当下汉室,公认的北墙边防中枢?
    正是因为方才,刘恭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边墙有变,则赵王自为帅,掌成边三藩兵马!
    这,自然不是高皇帝刘邦,给爱子刘如意留的特权,而是实打实的边防需要。
    作为开国之君,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显然不可能不知道军队的重要性,更不可能不明白『枪桿子里出政权”的道理。
    为了確保军队时刻为自己、为皇权所掌控,高皇帝便定下制度:非调兵虎符、天子詔书二者兼备,不可调动兵马超五十人。
    违者,坐谋逆!
    这条制度,固然將军队的指挥、调动权,最大限度的与皇权绑定在了一起。
    却也使得边防事宜,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制度漏洞。
    因为按照制度,调动兵马超过五十人,都得有虎符、詔书二者兼备,缺一不可。
    而北方边墙部队面临的局面,是匈奴人岁岁侵扰一一少则千八百,多则数千上万,乃至十数万骑兵集群大军压境!
    匈奴人来之前,也不会先通知汉室的边墙防线:我要来了窝等匈奴人大军压境,都火烧眉毛了,指望边防部队派人千里迢迢来长安,匯报情况、
    获得许可,再带著虎符、詔书返回边墙,方调兵应对入侵的匈奴人?
    这显然不现实。
    北方成边部队面临的,往往是匈奴人的突然袭击式入侵。
    且绝大多数时候,匈奴人都不会强行攻打城池,而是对城池围而不攻,確保城內的汉军无法出动,好让匈奴人能安心扫荡周遭村落。
    粮食、財货、人口一抢,再把村落付之一炬,匈奴人便满载而归,回草原过冬了。
    这使得汉室的北方边防部队,必须保有极大限度的自主性,以及应急反应效率。
    只有在发现匈奴人的瞬间,就第一时间调动兵马抵御,才能儘可能降低边墙地区的损失。
    非虎符、詔书皆备,不可调兵超五十人的制度,显然与边防部队的客观需求严重不符。
    但高皇帝定此制度,又是好不容易才把军队的指挥、调动权,从领兵將领的手里抠了出来。
    怎么可能再还回去?
    边防部队也不行!
    於是,高皇帝便决定:在制度之外,赐予北方的赵王、南方的淮南王,在战时自主调兵响应,以保卫边疆的特权。
    北墙有变,赵王可先调燕、代、赵成边三藩兵马,应对匈奴人的入侵,事后再向长安朝堂递上奏疏一封,说明情况即可。
    南方则稍复杂些。
    岭南有变,淮南王需要根据情况,来决定採取的措施强度。
    如果情况还好,就让长沙国陈兵於五岭以北,守住国门。
    稍微危急一些,长沙国可能顶不住,就由淮南国调兵入驻长沙,一同守护五岭防线。
    实在万分危急,方可再调吴、楚兵马,与淮南、长沙国兵一同抵御百越入侵。
    且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须最大限度的保持克制,並在採取措施的同时,第一时间向长安朝堂做请示。
    於是,汉家便有了两个极其特殊的诸侯国:赵,以及淮南。
    其中,北方边墙卫戌更为严峻,也使得赵国,成了关东诸侯国中,尤其特殊的那一个。
    大约十年前,打消易储另立的念头之后,太祖高皇帝立爱子刘如意为赵王,或许,也有一层让刘如意得兵马傍身,以此自保的意味在其中。
    但刘邦肯定不曾预料到:恰恰是自己留给宝贝儿子刘如意,用於傍身、自保的成边三藩兵马,反成了刘如意最急的一道催命符。
    最终,这道催命符,又正是被刘如意的母亲:戚夫人,以一首《春歌》所催动“
    “本以为这《春歌》,是在戚夫人死后,才从宫中流出去,方传於后世。”
    “原来早在那时,皇祖母便已截获了这封『求救”血书?”
    如是想著,刘恭下意识偏过头,看向吕太后的左衣袖。
    能被吕太后缝在衣袖內侧,也足以说明这首以血写就的《春歌》,曾为吕太后带来多大的震撼。
    “这封血书,父皇不曾看过?”
    刘恭轻声一问,却见吕太后满是无奈的苦笑摇头,
    “不止这封血书~”
    “从这封血书,戚夫人是如何写就、打算交由谁送去邯郸,到赵隱王得此血书后,会引发怎样的动盪一一朕,都一五一十说给了先帝听。”
    “朕告诉先帝:赵王得此血书,则成边三藩兵马,便必定会成为赵王以『救母”之名,行篡位之实的叛军。”
    “且无论成败一一无论最终,是赵王得了我汉家的社稷,还是仍由先帝为天子,成边三藩兵马,都必定会被打烂。”
    “边墙会糜烂,关东会大乱,匈奴人会畅通无阻的跨越代、赵,直至踏足齐、楚、淮南。”
    “到了那时,我汉家就不再会是『汉家”,而会变成昔日,龟缩於函谷关以西的秦国。”
    “届时的关东,也不再会有各自为政、彼此征伐不休的列国,而会是为匈奴人所掌控、所茶毒,且完整一体的关东。”
    “一一神州陆沉,遍地胡擅,百姓民披髮左社,沦为蛮夷。”
    “我汉家,会成为诸夏的罪人。”
    “先帝,会成为诸夏的罪人——”
    说到最后,吕太后的语调已是彻底低沉了下去。
    眉宇间,却更多了几许无奈、无力。
    不等刘恭开口再问,便顾自再道:“先帝,不听啊—.”
    “先帝只说,赵王不会这么做。”
    “说朕是在危言耸听一一是挟公义,以报私仇。”
    “还说,若非朕虐待戚夫人,便不会有这封血书《春歌》,也就不会有赵王“兴成边兵马以救母』的隱患。”
    “说是只要朕,將戚夫人放归赵国、为王太后,便可使一切都重回正轨说著,吕太后將目光从夜空中收回。
    缓缓侧低下头,顾自拿起刘恭手中的血书。
    低头看了许久,方莫名一笑。
    “朕原本的打算,是將这封血书缝在先帝的衣袖中,供先帝朝夕阅览,以为警醒。”
    “怎奈先帝,根本不愿意接受朕淳淳教诲、权权相护之心。”
    “——先帝不懂事,朕不能不懂。”
    “东、西两宫,天子、太后,总得有一个懂事的。”
    “我汉家,总得有一个懂事的君王。”
    “於是,朕便招赵隱王入朝勤见,想要將隱王软禁於长安,”
    “怎奈先帝,实在执。”
    一不但將戚夫人从永巷释放,使赵隱王得以母子团聚,还让赵隱王,知道了其母戚夫人的处境。”
    “赵隱王对母亲承诺:只等回到赵国,便会引兵马而归长安,以救戚夫人,於水深火热之中。”
    “偏先帝,还真准了赵王归国的请求——”
    “朕,也终是不得不痛下杀手,不惜杀隱王於宫闈之中,以永绝后患。”
    说到此处,吕太后原本涣散的目光、悵然的神容,却是在片刻间转变为坚定。
    只稍侧低下头,直勾勾看向刘恭眼眸深处。
    “所以,朕不后悔。”
    “朕不后悔虐杀戚夫人、杀赵隱王。”
    “——朕,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但有可能,朕,便都在竭力不伤及此二人性命。”
    “然最终,此二人皆自绝於宗庙、社稷,咎由自取。”
    “便是到了地底下,朕也绝不会因此,而无顏面对太祖高皇帝。
    “朕,无愧於太祖高皇帝。”
    “无愧於汉家的宗庙、社稷,更无愧於天下万千苍生、黎庶。”
    “重来一世一一甚至是百世、千世,戚夫人、赵隱王母子,朕也依旧会杀百次、千次“因为他们该死。”
    “他们,怪不得朕。”
    “任是谁,都怪不到朕的头上。”
    说话间,吕太后的目光,片刻都不曾从刘恭脸上一一从刘恭眼眸深处移开。
    而在听闻吕太后这番话之后,刘恭却是恍间,陷入一阵漫长的沉思。
    过去这七年一一尤其是未曾与吕太后谋面、独处的前六年,刘恭对吕太后,始终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究其因,不外乎歷史上的原主前少帝,就是因为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而惨死於吕太后之手。
    也不乏戚夫人、赵隱王母子,在吕太后手中的悲惨死状,对刘恭造成的精神震。
    但刘恭从未想过:戚夫人被制为人、赵隱王刘如意被杀宫中,居然有这么一层鲜为人知的缘由。
    而在得知个中缘由过后,刘恭惊讶的发现:当时的情况,换作自己站在吕太后的立场,似乎,也做不出第二种抉择..
    “六年。”
    “朕,了六年时间,来让先帝明白:亲人,並非是必然亲密无间的。”
    —
    一因为先帝说,自己与赵隱王手足情深,绝不会兄弟阅墙。”
    “朕便亲身示范,好让先帝明白:就连母亲,都可以对儿子冷酷无情一一就连母子,
    都可以形同陌路,更何况是异母兄弟?”
    “兄弟手足,固然血脉相连。”
    “可母子之间,又何尝不曾以脐带为系,生死与共?”
    便闻吕太后如是一语,旋即以手撑膝,从门槛上站起身。
    背负双手,折身侧对向殿內,远远看向御阶上方,那具躺在灵枢中的户身。
    不知过了多久,吕太后的话语声始终没有响起,惹得刘恭不由抬起头。
    便见吕太后面上,神情清冷依旧,却已是被两行清泪,划出了两道刺眼的湿痕。
    “从最开始的期盼、期望,到后来的失望。”
    “—不知何时,朕对先帝,竟是不再抱有丝毫期许,以至全然绝望。”
    “只盼著~”
    “嘶!”
    “呼...
    “只盼著皇帝,能好生待在未央。”
    “由朕亲力亲为,將宗庙、社稷之事通通理顺。”
    “到朕合眼的那一天,也能安心躺在御榻之上,告诉先帝:朕,已经把天下之事,都处理妥当。”
    “往后,哪怕皇帝日日饮酒作乐,天下,也出不了岔子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吕太后便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直挺挺愣在了原地,
    只那两行不断自吕太后眼中夺眶而出,並滴落於刘恭身旁的热泪,能证明时间没有停止流动。
    见此场景,刘恭也终是后知后觉间,从门槛上站起了身。
    却见吕太后冷不丁一抬手,將脸上泪水尽数抹净。
    不眨眼的功夫,又恢復到了往日,那生人勿近,熟人也別沾边的清冷模样。
    背负双手,面朝殿內,侧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刘恭。
    “皇帝,不再是储君了。”
    “太子要有太子的样,皇帝,也要有皇帝的样。”
    “—一做皇帝,和做太子不一样。”
    “往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当三思而后行。”
    “皇帝,年七岁。”
    “至少三年內、皇帝满十岁前,朕都不会给皇帝任何权柄。”
    “仍只是旁听朝政,以应朕亏所问。”
    “一一朕,不会再在朝议之上,当著公卿百官的企相问於皇帝。”
    “恋每逢朝议,皇帝都要在次日,將前日朝议万上的议题、事务,以乞自己的酱法、
    见解,亻疏呈上。”
    “未来三年不犯错,朕,便可许十岁的皇帝,从旁辅政。”
    吕太后郑重其事的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刘恭,从今日这场昏昏沉沉的梦境中彻底『转醒”。
    当即整理好身上衣袍,再將那顶十二冠戴在头上,並將丝带繫於頜下。
    方庄严拱手一礼:“孙儿,谨遵皇祖母詔諭。”
    便见吕π木微一頜首,又最木看了一眼殿內的灵柩,以乞灵柩前,呆然斜跪在地的皇后张嫣。
    而木便决然回过身,背对殿门。
    “国丧罢,皇帝居宣室,皇木仍居椒房。”
    “尊立π木一事,太子自己琢磨。”
    “想明白为何不急於一时,又该延木至何时,擬亻一封,呈於朕前。”
    “明日起,朕不会再来宣室。”
    “先帝的丧葬事宜,皇帝掂量著办。”
    “有奉常官员从旁指引l,出不了差错。”
    刘恭又是一礼。
    待直起身,却见吕π木已决然而去,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消毫在了夜幕亏中。
    亏木的七日,吕元木也果然没有出现在宣室。
    直到七日万木,大行天子盈即將入葬安陵万际,吕π木才招元勛功侯、朝臣百官,於长乐宫长信殿举朝议。
    这一天,是工行天子盈七年,秋八月初十。
    本是常朝日,吕π木却是时隔近三个月,再举朔望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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