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刘恭並未能和醉酒状態下的皇帝老爹,再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因为当刘恭赶到宣室殿时,天子盈已经醉趴在了御榻上。
    而且是烂醉!
    仍是那件祖传白色单衣,却再也不见天子盈对酒当歌,吟赋助兴的身影。
    御榻前,侍女习惯性做好斟酒的准备,却已是睡眼朦朧——显然是『閒』下来好一会儿了。
    御榻一侧,老宦官面色略带担忧,身形更似是得了多动症般,时不时扭动著。
    只一眼,刘恭便看出那老宦官,分明是想上前,伸手探探天子盈的鼻息,却又不敢真这么做。
    於是只能在焦虑间,时刻关注天子盈那轻微起伏的后背,並隨时做好撒丫狂奔,去找太医的准备。
    至於太医,离得倒也不远——就在侧殿候著,满脸疲惫加憔悴。
    不时从连接正殿与侧殿的门廊探出身,远远看一眼倒趴在御榻上,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的天子盈。
    天子盈不省人事,殿內眾人自是面面相覷,根本没人敢做主。
    直到刘恭的身影再次出现,眾人这才找到主心骨。
    老宦官,也就是未央宫宦者令当即迎上前:“殿下……”
    便见刘恭轻『嗯』了一声,招呼著宦者令为皇帝老爹翻过身,又亲自为老爹擦过脸、灌下醒酒汤。
    过了小半个时辰,天子盈缓过来些,能无意识的挪动脚步了,刘恭便指挥著宫人们,把皇帝老爹扶著——或者说是『架著』去了寢殿。
    剩下的事,倒是不需要刘恭亲自上手了,自有宫人侍奉天子盈更衣,並在臥榻上平躺下来,就此歇下。
    安顿好皇帝老爹,刘恭其实就该走了。
    毕竟这寢殿,是皇帝老爹『胡作非为』的专属场所。
    就算才刚满六岁,根本没到需要顾忌男女之防的年纪,但刘恭终究还是太子之身。
    在皇帝老爹的寢殿久留,若传出去,总归是好说不好听。
    换做其他时候,刘恭大概率会规规矩矩退去,回椒房殿歇下。
    但今日,刘恭却是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父皇啊~”
    “父皇……”
    刘恭一声感怀唏嘘,宦者令当即使了个眼色,便將殿內宫人悉数遣退。
    本以为,年仅六岁的太子刘恭,这是要借著皇帝老爹醉酒酣睡,好一诉胸中苦闷。
    却见刘恭两声『父皇』嘆出口,旋即走到御榻前坐下身。
    目光涣散的看向皇帝老爹,刘恭长吁短嘆著,竟是直愣愣发起了呆。
    ——至少在宦者令看来,刘恭確实是在发呆。
    只是不知,看似是在发呆、发愣的刘恭,却正通过自己的方式,向不省人事的皇帝老爹一诉衷肠。
    毕竟隔墙有耳的道理,刘恭不可能不懂……
    『昨日长乐,那个送孩儿冰块的寺人,被皇祖母送来了椒房。』
    『说是赏赐给孩儿,由孩儿决其去留。』
    『父皇,应该能明白这意思吧?』
    『说是决其去留,实则,却是定其生死……』
    …
    『过往这些年,父皇也没少做这样的『选择题』吧?』
    『想必父皇,都选了那个能保住他人性命,却保不住自己威仪的选项。』
    『於是,太祖年间公认『谦逊仁善』的太子盈,便成了如今『儒弱好欺』的天子盈。』
    『——孩儿,好像懂了。』
    『孩儿好像明白过去这些年,父皇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看著御榻上,皇帝老爹异样潮红的面庞,刘恭心中如是『说』著。
    良久,又是一声长嘆,刘恭便继续『说』道:『父皇选的没错。』
    『父皇是个好人,好人就该那么选。』
    『——今日,孩儿选的也没错。』
    『因为孩儿想做个好皇帝。』
    『好皇帝,便该这么选……』
    刘恭正『喋喋不休』著,殿门內一步位置的屏风后,便传来几声刻意至极的轻咳。
    不等刘恭看向自己,宦者令便抢先绕过屏风,与来人轻声交流起来。
    刘恭也隨即起身,来到屏风后,便见一美顏贵妇横眉冷竖,正压低声线呵斥著宦者令。
    见刘恭出现,那贵妇倒是住了口,目光却满含敌意的在刘恭身上一通打量。
    “已然夜半,长公子不回椒房歇著,却在宣室作甚?”
    听出妇人语气不善,刘恭却也並未失了礼数,稍拱起手,象徵性微一弯腰:“卓夫人。”
    只是刘恭的善意——至少是礼数,却並没能让卓夫人友善分毫。
    盯著刘恭,从头到脚又是一番上下打量过后,竟当著刘恭的面,就直接开始蛐蛐起来了。
    “自己个儿不中用,三年五载也留不住陛下一夜,恬不知耻强占著椒房;”
    “瞧这架势是不服气,把这没断乳的娃娃推出来顶事?”
    “什么东~西……”
    就那么一剎,刘恭稚嫩的脸庞应声一沉。
    便见卓夫人白了刘恭一眼,作势要绕过屏风、走入殿內,靠近御榻上的天子盈时,刘恭稚嫩而又阴沉的话语声,於宣室殿后寢殿响起。
    “掌嘴。”
    啪!
    毫无徵兆,且清脆至极的声响,让卓夫人嗡时一愣!
    本能捂住左脸,满是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见到的,却是面无表情甩动手腕的宦者令。
    惊怒交加的缓缓回过身,目眥欲裂的看向发號施令,导致自己挨了巴掌的刘恭。
    “竖子安敢……”
    “——再打。”
    啪!
    “打。”
    啪!
    啪!!
    啪!!!
    接连几声脆响,卓夫人身形不稳之下,竟是茫然跌坐在地。
    卓夫人身旁,太子刘恭昂首挺胸,却只比跌坐在地的卓夫人高出半头。
    便阴沉著脸,勉强『居高临下』道:“下回见到孤,记得要唤太子。”
    “还有母后,也绝非你这宫女出身的贱婢,所能肆意言语讥讽的。”
    “念在老七年幼,且饶你一回。”
    “胆敢再犯——截舌。”
    言罢,刘恭背负双手,神情冷酷依旧,如同一个小大人般,回身看向宦者令。
    小小的刘恭负手仰头,老老的宦者令俯首躬身。
    “夜半子时,后宫姬嬪不在自己的嬪殿待著,竟能肆意出入宣室、畅通无阻?”
    “宦者令,便是这般统掌宫讳的吗?”
    …
    “即得父皇信重,便拿出点宦者令该有的样子。”
    “再让孤知道夜半子时,谁人胆敢趁父皇酒醉,擅闯宣室、无詔侍寢……”
    “孤自是奈何不得宦者令;”
    “但我椒房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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