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榻之上,吕太后仍执笔端坐。
    不片刻的功夫,面前竹简便已是处理完成,被吕太后捲起放到右手边。
    便见吕太后长呼一口气,將手中兔毫暂且搭在砚台边,面色呆滯的歇了三五息。
    而后,便又从左手边抓起一卷竹简,於面前摊开。
    再一声疲惫的嘆息,重新將兔毫笔从砚台边拿起,悬在竹简斜上方的半空中,继续皱眉查阅起来。
    御榻一侧,被母亲吕雉冷声呵止的鲁元主刘乐,面上仍掛著灿烂的微笑,半点没有被影响到心情。
    只俏皮的噘噘嘴,又向刘恭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起身上前,撒娇似的为吕太后捏起了肩。
    对於女儿的討好,吕太后显然也並不排斥。
    任由女儿刘乐的双手,在自己肩头又是揉又是捏、又是捶又是拍。
    只仍是那副心无旁騖、专心於朝政的架势,没什么反应就是了。
    看著眼前这一幕,刘恭心下也不由一奇。
    ——看来,祖母吕雉的臭脾气,並不只是针对皇帝老爹。
    至少从刘恭此刻,所看到的情况来讲,这位威名赫赫的铁血太后,倒更像是不大擅长与子女相处。
    但话又说回来,相较於对待皇帝儿子时的严苛及淡漠,吕太后对女儿刘乐,也明显要更宽容一些。
    至少刘恭敢断定:眼前这一幕,若换做是皇帝老爹,在被吕太后责骂之后,嬉皮笑脸的上去撒娇……
    不敢想。
    刘恭实在不敢想。
    將心绪敛回,回味著祖母吕雉方才的问题,刘恭先是定了定神。
    小心深吸一口气,將仍有些不安的情绪平復下去,便本能的直了直腰,朝著御榻的方向拱起手。
    “回稟皇祖母。”
    “孙儿同鲁元姑母一同登门,先是於侯府外,见到了平阳侯世子曹窋。”
    “由世子引入侯府,弔唁过平阳侯,又先后见到了几位功侯大臣。”
    “——姑母和孙儿之后,最先登门弔唁的,是安国侯王陵。”
    “而后,则是曲逆侯陈平、絳侯周勃二人联袂登门。”
    …
    “幸得姑母从旁提点;”
    “孙儿虽惶恐,与诸功侯、大臣面会,当也不曾失了礼数。”
    规规矩矩匯报完行程,刘恭仍维持著端正的坐姿,静静等候著『考官』:祖母吕雉的评判。
    不能怪刘恭胆小;
    实在是吕太后那清冷淡漠的气质,外加上那对微微皱起的眉头,给人的压迫感太过於强烈。
    仅仅只是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平视吕太后所带来的精神压力,就让刘恭深切体会到『不怒自威』四字究竟是何含义。
    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下,刘恭能不怯场、能舌头不打结,完完整整把话说清楚,就已然是相当不错了。
    而在刘恭话音落下之后,御榻上的吕太后虽仍未抬头,却也破天荒轻『嗯』了一声。
    紧接著便再问道:“即是见过了侯世子,及安国侯、曲逆侯等,便也一併说说。”
    “说说从这几人身上,太子都瞧出些什么了?”
    吕太后这一问,刘恭就算再怎么迟钝,也终於回过味来了。
    ——姑母刘乐把自己带来长乐宫,只怕並非凑巧,又或是『拜谢太后封赏』之类的原因,而是得了吕太后授意。
    至於目的,自然是刘恭此刻正在经歷的:考校。
    念及此,刘恭不著痕跡的移动目光,朝姑母刘乐看去。
    只一眼,便瞧见刘乐一边为吕太后揉著肩,一边向刘恭投来鼓励的目光。
    猜想得到验证,確定自己正在经受祖母吕太后的考校,刘恭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腰杆也挺得更直了些。
    迅速组织好语言,再次朝御榻上的吕太后拱起手。
    “皇祖母即问,孙儿,斗胆试言。”
    …
    “——平阳侯世子曹窋,谨小慎微,恭谨循礼。”
    “似无大志,却也无甚不妥。”
    “——安国侯王陵,老当益壮,言谈庄重。”
    “似有大才,然为人敦厚、钢直了些。”
    …
    “曲逆侯陈平,与人隨和、谦逊。”
    “絳侯周勃,质朴、直率。”
    说著,刘恭不忘適时皱起眉,面呈迟疑之色,放缓语速道:“今日匆匆一撇,孙儿也瞧不出太多。”
    “只是陈平、周勃二人联袂登门弔唁,颇有些形影不离之意,当是私交甚篤。”
    “但往日里,父皇曾与孙儿说起过此二人。”
    “——曲逆侯陈平,本乃项籍帐下谋士,兵败降汉;其人好谋而寡断,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絳侯周勃则起於丰沛,其人直率、豪爽,作战悍勇无畏,又是个急性子。”
    …
    “这二人,前者是擅长出谋划策,性格却犹豫不决的降汉谋士;”
    “后者则是为人直率,脾性急进,隨高皇帝起於丰沛的元从猛將。”
    “无论出身、脾性,这二人……”
    说到最后,刘恭终是迟疑的止住话头,似是怎都想不明白般,微微摇了摇头。
    而后拱手再一躬身:“许是孙儿愚钝,不得其解。”
    “亦或今日,曲逆侯、絳侯不过凑巧同行,却被孙儿所曲解……”
    巧合的是,刘恭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又一卷被处理好的竹简,被吕太后捲起放在了右手边。
    照例一声长嘆,以及三五息的休息过后,吕太后却並没有从左手边,再次拿起新的竹简。
    而是难掩疲惫的抬起手,轻轻揉著额角,並顺势侧躺下身。
    一旁的刘乐也是赶忙俯身,將木製扶枕推到吕太后肘下,又端起御案上的茶碗,双手递到吕太后面前。
    便见吕太后接过茶碗,象徵性抿了一口,旋即隨手递还给女儿刘乐。
    而后一边揉著额角,一边淡然道:“陈平此人,颇有急智。”
    “其谋虽多以阴险、奸诈为先,却也总能在紧要关头,提出相对恰当的建议。”
    “偏周勃那匹夫,又恰好是个憨性子。”
    “——说好听点是质朴、直率;”
    “说难听点,那就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
    “起於丰沛的元从功侯,如周勃、樊噲——乃至萧何、曹参等,本都是瞧不上陈平这等降將的。”
    “但周勃这憨子,却接连几次因陈平的建议,而得以逢凶化吉。”
    “——陈平因降將之身而自忧,想要与丰沛元从走近,遂再三献策於周勃;”
    “周勃那憨子看不透,又感念陈平再三献策的恩情。”
    “久而久之,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私交甚篤的至交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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