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吕太后原本清冷、淡漠的神情,似乎也稍平和了些。
    祖母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刘恭自也是竖耳聆听,一个字都不敢漏忘。
    便见吕太后言罢,先是轻嘆一口气,而后缓缓转过头,神情平和的看向刘恭。
    “往日里,太子久居椒房,不曾见过朝中功侯、大臣。”
    “今日首次面会,便能瞧出这许多,且几无谬误。”
    “嗯;”
    “难能可贵。”
    言罢,吕太后甚至还微翘起嘴角,若有似无的笑了笑!
    能被素来苛刻,甚至不曾真正认可过、讚许过皇帝儿子的祖母吕太后,如此言简意賅的夸讚,刘恭自然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即便这夸讚,有些太过於『言简意賅』了,也丝毫不影响刘恭备受鼓舞。
    正要暗鬆口气,再说些『皇祖母谬讚』『孙儿侥倖』之类的客套话,却闻吕太后冷不丁再一问,让本打算拱手拜谢的刘恭,又顿时愣在了原地。
    “再说说那震天雷。”
    “从何得之、如何制之,又作何用?”
    “总不会是太子殫精竭虑,特意为了崩燃太医属,才专门制出来的?”
    本以为,昨日已经受了罚,此事便算是翻了篇。
    吕太后这一问,却显然是翻起了旧帐?
    慌乱间,刘恭一时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缓过神来,再次望向御榻方向,却见吕太后已结束短暂的休息,再次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眉头仍轻轻皱起,目光仍落在竹简上,手中兔毫也仍半悬於空。
    但刘恭知道:吕太后的耳朵,正等著自己的答案。
    自知躲不过,刘恭也只得深吸一口气,飞速运转起大脑,迅速组织好语言。
    而后,终是从座位上起身,自御榻一侧,朝吕太后深一拱手。
    “回稟皇祖母。”
    “此物,乃孙儿突发奇想,偶然所得。”
    “——去岁开春,孙儿感椒房苦闷,便奏请父皇允准,从石渠阁取来些典、籍览阅。”
    “偶得一残卷,说秦王嬴政之时,天下方、术之士皆齐聚咸阳,以炼製延年益寿的仙丹。
    “最终,仙丹自是没炼出来,秦王政也未得长生。”
    “倒是那残卷有载:方士们每每起炉炼丹,丹炉便总会时不时崩裂、骤燃。”
    …
    “孙儿奇之,又久居椒房,閒来无事。”
    “便寻来秦时,方士们炼仙丹所用的材料,逐一调配。”
    “试了足有数月,才终於得出配方:混硫磺、硝石、木炭三者之粉,便可得遇明火即崩燃的黑色药粉。”
    “將此药粉装入陶罐,以细长的布条为引,点燃布引而后掷出,便可隔空崩燃。”
    “此物,孙儿便为其取名曰:震天雷。”
    嘴上说著,刘恭也不忘调整著站姿,偷偷打量起祖母吕太后的反应。
    这回倒是没让刘恭等太久,吕太后便照例头也不抬道:“却也贴切。”
    “昨日那一崩,便是在长信殿,都能感受到那『震天』之势。”
    “——朕居长信,距太医属足有三百步,尚有此感。”
    “只是可怜太医令,已过耳顺之年,又恰就在太医属。”
    “这震天一崩,可是险些將我汉家的太医令,给崩出个好歹。”
    吕太后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恭自也不含糊——当即便跪倒在地,由衷一叩首。
    “孙儿,知罪。”
    “只昨日,听闻太医属有硫磺,孙儿一时欣喜之下,忘乎所以……”
    简短的自辨,也是让刘恭藉此机会,將昨日没能说出口的『作案动机』给说了出来。
    果然不出刘恭所料——听了这番话,吕太后重归於冷峻的面庞,也肉眼可见的再度缓和了些。
    显然吕太后,是接受了刘恭这番说辞,以及刘恭炸掉太医属並非故意,而是『无心之过』的事实。
    见吕太后如此反应,刘恭暗下又鬆一口气。
    悄悄做了个深呼吸,便回答起最后一个问题。
    “至於用途,孙儿本想著,可用於惊马……”
    此言一出,吕太后的注意力,便应声从面前的竹简上移开。
    缓缓转头望向刘恭,面上神情虽仍旧看不出喜怒,但目光中,竟是隱约闪过一丝阴戾!
    只一剎,刘恭便觉如坠深渊,心跳都好似漏了半拍!
    但表面上,刘恭却不得不佯装镇定,像是並未看到那抹阴戾般,垂眸沉吟片刻。
    而后,再自顾自『侃侃而谈』道:“孙儿听闻,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便与北蛮匈奴生恶,有多年难求一胜。”
    “究其因,竟是我汉家战马奇缺,无有骑乘之卒,而北蛮匈奴一骑三马,来去如风。”
    “我汉军將士多为步卒,面对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便如同被攥住鼻环的耕牛,总是被匈奴人牵著鼻子走。”
    “——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更曾为匈奴冒顿单于围困白登山!”
    “父皇即立后不久,那冒顿老儿猖狂更甚,竟以国书相辱於皇祖母……”
    说到最后,刘恭已然是紧咬牙槽,双手更紧握成拳!
    却也低下了头。
    ——太祖身陷白登之围、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即便此刻,刘恭多少有做戏的成分,但提起这两件自有汉以来,仅有的国家级耻辱性事件,刘恭也仍感到一阵羞愤油然而生。
    这既是国讎,也是家恨!
    却不知,正是刘恭这由衷而发、近乎凝为实质的羞愤,打消了吕太后最后一丝疑虑。
    便见刘恭强压下真假参半的屈辱、羞愤,沉声再道:“初得震天雷,孙儿还只当是个玩物。”
    “不几日,孙儿却又想到这震天雷,其崩若天雷骤响!”
    “虽说不上震天动地,却也至少能震人心魄?”
    “——若战时,我汉军將士以此震天雷掷出,轰然崩响之下,匈奴胡骑岂能不人马俱惊?”
    …
    “再不济,也总能惊了胡骑胯下战马。”
    “战马受惊,那匈奴胡骑再怎般善战,想来也无暇作战、廝杀。”
    “如此,或便可为太祖高皇帝、皇祖母报仇雪恨,一出胸中恶气了。”
    將早就打好的腹稿悉数道出,刘恭便缓缓抬起头,脸上尚还带著些许残存的愤慨。
    望向吕太后的目光,却又分明带有期待,似是想得到祖母吕雉的赞可。
    一旁,鲁元主刘乐早已喜形於色,眸中异彩连连。
    便是御案前,吕太后原本看不出喜怒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出现了正常人的温度。
    却不知:在这母子二人或欣慰、或动容的目光注视下,做出一副『求认可』之状的太子刘恭,竟早已被冷汗浸透了衣袍。
    若靠近细看,还能看到刘恭稚嫩的身形,正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颤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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