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垂,不见星月。
    李长安独坐庙前,身上蓑衣边沿勾勒出从窗纸透出的昏黄暖光,手里翻叠黄纸,一只小巧的鸟儿逐渐成型。
    叮~
    檐下的铜铃忽而晃响。
    他瞧了眼阶前香炉,烟气笔直。
    不动声色,仔细为鸟儿折出翅膀。
    庭院边沿的灯笼光焰晃了晃,悄然染出惨绿,照得寒雾又重了几重,墙头上高高低低起伏著许多怪异影子,无声无息,在黑暗里注视著庙子一点渺茫灯火。
    此时此地,决不会有人会认为那只是远处景物的剪影。
    概因。
    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一阵急过一阵。
    直至李长安掐住铃舌,向著掌心的纸鸟吹出一口清气,那鸟儿顿时活了过来,扑向了一团不知何时漫入院墙的浓雾。
    哄~
    火光骤起,驱散暗雾,不速之客显出形来。
    那是个內穿襦鎧、外披锦袍武官模样的男人,不,怎会是人?其兜鍪分明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並不言语,只將手中一柄令旗高举。
    墙头幽影里亮起两团磷火。
    磷火滚落下庭院,化作一个瘦骨嶙峋的鬼卒。它浑身襤褸,浑身血肉糜烂可见白骨,手里却紧握著一把血锈斑斑的短刀,惨然而狰狞。
    它方摇摇晃晃起身,墙头又落下一只鬼卒,身躯更为腐朽,一条臂膀烂得只剩半截骨头……
    接著,是第三只、第四、第五……一个接一个相继滚落入庭院,连庙子上方都传来窸窣声响,那是某种东西正快速爬过瓦顶。
    短短时间。
    鬼卒好似无处不在的雾气几要填塞整个院子。
    於是。
    李长安摘下铜铃,拋掷而出。
    叮~
    一铃落下,霎时,仿佛池中涟漪激盪。
    叮!叮!叮!
    庭中千铃迴响。
    此铃非是凡铃,俱是八角镇魂铜铃,暗中悬於院子各处,此刻互相唱和一齐作响,直晃得满院鬼卒天旋地转,连瓦间的鬼卒也个个失足跌下,滚落在院中砂石地上,竟好似落在了炭火堆里,身上滋滋作响,不住翻滚哀嚎,概因那砂石下不是泥土,却是一层祭炼过的硃砂!
    唯有那武官依旧立於庭中举旗如故。
    镇魂铃、硃砂阵都未能奈何他分毫,显然非是寻常厉鬼。
    “第三个。”
    李长安如是道。
    拔剑出鞘,步下庭院。
    但没想,周遭那些个遭铃声煎、受硃砂熬,本以为没了行动能力的鬼卒们竟还能挣扎著向他扑来。
    道士“咦”了一声。
    剑光一闪,右方一只鬼卒身首异处,腐血泼溅;青锋又一指,左手边另一只鬼卒被当空贯穿,熟料,它却死死抓住剑刃,欺身过来,极力抻长脖子撕咬。
    道士眉头蹙起,剑上浮起青光,那鬼卒挣了挣,顿时没了声息,然而,它那张腐烂入骨的脸上却露出些许解脱的神色,仿佛在道士手中魂飞魄散是个绝好的结局。
    寻常厉鬼不会流血,更不会癲狂如斯。
    道士既要对付鬼王,自然对窟窿城有所调查。
    钱唐多有不务正业或者寻不到正业的浮浪子、恶少年,他们好勇斗狠,动輒杀人,且因著城內外繁多的沟渠,养成一恶习——杀人后隨手弃尸於沟中,由得污水冲入沟渠更深处。
    而鬼王座下有一大鬼,在窟窿城中置有一狱,惯爱收集此类无赖汉的尸身魂魄,製成活跳尸,迫使它们彼此昼夜廝杀不休,直到血肉烂为糜粉,魂魄散为烟尘,方得解脱。
    此狱唤作“等活狱”,狱中囚徒唤作“等活鬼”,而那大鬼便称做“等活使者”。
    也就是说——
    道士冷冷抬眸。
    那“等活使者”却仿佛察觉了他想法,徐徐后退,同时更多的“等活鬼”挣扎涌来,將双方重重隔绝。
    道士张开蓑衣。
    “扑簌”声震耳欲聋。
    却不是来自於蓑衣下的鸟儿。
    愕然抬头。
    大片大片羽毛状的黑雪纷纷而下,顷刻落满庭院,封住了铃声,盖住了硃砂。
    等活使者手中令旗已然落下。
    满院子鬼卒摇摇晃晃起身,一对对幽绿的眼珠重重围拢过来。
    ……
    无尘所赠端的是一口宝剑。
    自有一股破邪盪魔之威力,饱饮鬼血后自生呼啸,剑锋过处,头颅冲天,鬼血泼洒如雨。
    纵有鬼卒悍不畏死捨命递来锋刃,但刘家是將门,武备齐全,道士蓑衣下正穿著一件上好的锁子甲,加以护身符籙,全然不惧。
    任他重重鬼卒如狂涛四面泼打过来,道士自仗剑如礁石屹立不动。
    不过礁石再坚固,也只是孤石一座,打得碎浪头,却拦不下潮水。
    “武官”挥动令旗。
    更多的鬼卒绕过道士直扑小庙。
    庙中聚集著残存的活人,只消衝进去,便可饱餐血肉,尽情发泄痛苦与癲狂。
    没想。
    此时。
    庙门竟主动打开了。
    儘管舌头都已腐烂,但这群鬼卒喉咙滑出“嗬嗬”声里分明嚎叫著狂喜,它们爭先恐后,甚至推攘扭打作一团,而后踩著同伴蜂拥而入。
    虎!
    虎!
    虎!
    三声呼呵好似平地惊雷。
    但见冷光迸起。
    迎接鬼卒的不是鲜甜的血肉和悦耳的哭喊,而是如林攒刺的长槊,是如涛逆卷的陌刀。
    闯入的鬼卒眨眼被砍杀一空。
    紧接著。
    一队队武士鱼贯而出,甲叶鏗鏘间灵光浮动,挥刀舞槊时神芒闪烁,仅仅二十八人,將波涛般疯狂涌来的鬼卒砸个粉碎,並逆推而回。
    …………
    周遭的鬼卒越发癲狂。
    刺穿头颅,它们就用牙齿咬住刀锋;斩断手臂,便拿断骨作尖刀。前者被斩成碎块,后者一刻不停踩著前者的腐肉朽骨嚎叫著迎向剑锋。
    饶是李长安,仅凭手中剑、身上甲也越发难支,不由得手里掐诀,纸鸟儿在袖中“扑簌”,便要催动符籙。
    嗾~
    一枚羽箭破空而至,將一颗鬼脑袋洞穿当场。
    又有刀光如雪,將左侧鬼卒拦腰截断。
    再有槊刃横扫,把右侧鬼卒尽数打翻。
    一队甲士已然冲开“狂潮”,护卫在李长安身侧,冲他沉默点头。
    李长安大笑回应,一把扯掉肩上一颗啃咬得甲衣嘎吱作响的鬼脑袋,不需多言,左右甲士齐声呼呵上前,刀槊並出打开道路,李长安顺势蹂身而上,直取“等活使者”。
    蓑衣隨身飞扬,剑上已生出青芒。
    耳边群鬼的嚎叫里掺入一份含混的呢喃,雾气似突兀重了几分,叫眼前模糊了一瞬。
    李长安眨了眨眼,晃头甩开朦朦。
    再看去。
    等活使者已然再度举起令旗。
    大批鬼兵突兀出现將其重重护卫,不同於等活鬼,个个肢体残缺,武器朽烂,这批鬼兵儘是重甲长兵,大弓强弩,煞气摄人,比之刘府甲士似乎都要强横几分。
    不对。
    李长安心思急转。
    钱唐是繁华都会,又不是古战场,区区一只厉鬼,哪来的大批战歿猛士供它驱使?
    於是凝神扣齿。
    脆响声敲醒灵台。
    耳边呢喃顿去,眼前景物一改,哪来的强兵猛將?只些许残缺鬼卒罢了。
    “郎君,这道人是鬼,没个肉眼肉耳,咱们的幻术拿他没甚办法哩。”
    “无妨,他的同伴却仍是肉体凡胎。”
    李长安心里一跳,剎住脚步,循声看去。
    见著一对男女缓缓而来,男鬼穿红衫,女鬼著绿裙,步履轻鬆,好似与周遭这片廝杀场全不相干,刀光剑影也半点不沾身。
    两鬼在七八步外站定,阴惻惻笑望过来。
    男子先一拍手。
    满场廝杀应声停住。
    女子再一拍手。
    场中无论人鬼皆將目光转向了道士,举起了手中兵刃。
    两鬼齐齐拍手。
    “杀了他。”
    下一刻。
    刀槊齐出。
    然而。
    电光火石之间,落下的丛丛兵刃方向却突兀一转。
    槊出如林把那红衣男鬼扎成了刺蝟,刀光密如雪炼把那绿衣女鬼大卸八块。
    “一帮蠢鬼!”
    庙里,老供奉畅快大笑。
    “上回中了尔等妖术,这回怎会无有防备!”
    可惜那等活使者著实机警,早已退入鬼卒护卫之中,而甲士们的兵刃虽有破邪之力,却难以杀死两头大鬼。
    那女鬼头颅还在地上翻滚嚎叫:
    “还看什么戏?!还不快快动手!!”
    动手的是数柄陌刀,一齐落下,要將这颗可鄙的头颅剁成碎块。
    冷光乍现。
    长刀之中突兀出现两柄短剑,前拨后引,左旋右转,轻易將数柄陌刀一併拨开。
    女鬼头颅边上悄然多出个身短臂长的汉子,跣足、短衣、纹面,仿佛吴越剑客。他脚步一点,欺入甲士之中,手中两柄短剑好似芦苇丛中掠飞的水鸟,忽起忽落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它的猎物——咽喉,眉心与眼仁。
    然而,这队甲士明明被刺中要害,甚至其中一个被剑刃贯眼直入脑髓,却都只是顿了一顿,便再度挥出了陌刀。
    剑客踢开地上鬼头,撤步退出刀锋所及,尝了一口剑上血浆,恍然道:
    “原来也是活尸。”
    “管他是人是尸,统统砸烂便是!”
    有低沉咆哮落入院中,轰然作响,仿佛一座小山砸入地面,震得砂石跳溅。一高大更甚楼宇的庞然大鬼张开大手,一把抓住一个甲士並身边几只鬼卒,当做武器胡乱打砸。
    甲士们身经百战,当即以长兵结阵对抗。
    震耳的“扑簌”声再临。
    一只生著美妇人脑袋的大鸟从天而降,攫住阵中两名甲士,在一阵尖利鸣叫中,衝上暗沉的夜空。
    远端甲士见状,取弓欲射。
    又有犬吠声竞起,一群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怪犬跳出浓雾,將他们扑倒在地,要撕扯而分食。远处,一个瘦长人影半隱於阴暗中,手里鞭子抽响空气,更多的怪犬跳入庭院。
    形势在眨眼间倒转。
    道士只好舍了等活使者,方要返身回援。
    嘻嘻~
    耳后忽有尖细的童音。
    猛然回头。
    除却些许碎尸,別无他物。
    皱眉扫开几个扑来的鬼卒。
    嬉笑声又至,贴得更近,几乎就在脑后。
    李长安毛髮悚然,纵身直跃出丈余,急急侧身回望。
    依旧空无一物。
    挺剑刺翻两只怪犬。
    那笑声如跗骨之俎,再度纠缠而来,甚至朝著他脖颈吹出一口冷气。
    但这一次,李长安稳住身子不动,脖子一下扭过180°,正对上一张惊愕的面孔。
    忘啦?道爷也是鬼!
    那面孔的主人浑身漆黑无有异色,好似一道立起来的影子。身量矮小,状若童子,道士却毫不手软,剑刃当即穿胸而过。
    可它却嬉笑如故。
    “好凶恶的道士,不与你玩啦。”
    身形在剑下散作条条黑烟,没入昏暗处不见,再出现,却是从庭中一员甲士的影子里跳將出来。那甲士正与几头鬼犬廝杀,却冷不丁被它伸脚绊了个趔趄,露出破绽,被鬼犬扑倒,一顿撕扯。
    它嬉笑著又跳入影子不见。
    又现身,却是自庙门檐下的阴影中。
    庙前守护著两员甲士,他们本就保持著十分的警惕,更注意到先前的动静,在影子鬼冒头的一瞬立时便挥来兵刃。
    谁料。
    尖利嬉笑骤然转成低沉咆哮。
    影子鬼裹起周遭阴影一同膨胀化作一头漆黑大虫,一掌拍飞一员甲士,又张口咬住另一名,呼嚕著甩动几下,就將其扯作两截,远远拋开。
    於是,门前再无阻碍。
    影虎人立而起,双掌重重拍响庙门。
    咚~沉闷撞击声迴荡。
    那木门纹丝不动,且浮出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经文,字字生出红芒,而那大虫已然倒飞出去,落地滚了滚,咆哮变作哭叫,大虫变回孩童,它也真如吃了亏的顽童,大声尖叫呼喊起来。
    “烟罗!烟罗!”
    回应它的是一场剧烈的爆炸,轰鸣声中,邻院火光冲天而起。
    道士记得,那位置似是柴房,凝目望去,確有大量的薪柴、木炭被热浪高高拋起,再被火焰点燃,並不落下,在空中匯成一个巨大火球。
    火球行空,把铅云烧得橙红,此情此景仿佛富贵坊被烧尽的夜晚。火球又盘桓一圈,忽如陨石坠下,下方正是小庙。
    糟糕!
    经文拦得住无形鬼神,却不一定挡得住撞击与火烧。
    李长安正欲返身。
    “留步。”
    两点寒芒突现,那剑客闪身拦在眼前,挥剑就砍,两柄短剑快得骇人,钢铁咬合之声如春雨泼打水面,饶是李长安,一时间,只能堪堪护身。但此时此刻,哪儿有功夫於他纠缠,手腕翻出符籙,正要施为——
    轰!
    火光剎那填满眼前。
    滚滚热浪携著密密火星与碎屑將双方都打了个趔趄。
    李长安赶忙稳住身形,抓起蓑衣护住脸面,待热浪扫过,扑打去身上残留火星。
    再看小庙。
    庙子门脸已被整个掀开,露出里头翻倒的法坛以及跌倒一旁因再度遭到反噬而呕血的老供奉。
    倖存者们蜷缩在最里头,惊惶无措,好在他们许多人本来就已经疯了,没法子增加更多的慌乱。
    两侧神台上又坐上了泥像,最外侧的被火浪掀翻,落地摔裂,泥壳下竟流出鲜血,血泥里滚出一颗心臟。
    …………
    入夜前。
    “老朽这一脉最擅『封坛拜將』之术,供奉战歿猛士之魂魄,採集沙场凶戾之气,以香火愿力调和,再借星斗之力镇伏,转凶为吉,化恶为善,点化为灵官神將,比之寻常猖兵猖將不知胜过多少。”
    “府中二十八星宿供奉经年,已成气候,护正辟邪不在话下。奈何仍属鬼类,难抵魙这天敌。然恶鬼见识短少,不晓法术精妙,只道杀了灵將,却不知老朽术法的基底在这二十八具甲冑之上。”
    “府中护卫皆是沙场猛士,武艺精湛,愿意献身为灵將,抵挡恶鬼。”
    李长安道:“老供奉祭拜这鎧甲活人怕是穿不上吧?”
    旁边有护卫尚能言语:“我等弟兄受节帅恩养多年,何惧一死?更何况,若落入恶鬼手中,倒不如死了痛快。”
    李长安不再质疑。
    老供奉继续道:“甲冑虽在,仓促披掛怕也不能驱使其中神力,需以秘法相连。切记,万不可让恶鬼闯入庙中,破坏台上泥像。”
    “否则,法败矣。”
    …………
    燃烧的残破梁椽在“噼啪”声中成片坍塌。。
    泥塑一个个被砸倒,鲜血流淌下神台,心臟跌落入火灰。
    几员奋力与鬼卒的灵將动作一滯,突兀没了声息,恶鬼们趁机一拥而上……
    庙外。
    李长安被两柄短剑再度拦住前路。
    身体突兀发沉,惊觉脚下竟生出一团影子,在地上“嘻嘻”怪笑。
    上方振翅声扑簌,一支黑羽飘落肩头。
    耳边再听著呢喃,眼前影障重重,瞥见那对红男绿女不远不近吊在身侧。
    庙內。
    老供奉颤巍巍爬起,试图扶起法坛,却见点点星火密密浮起,向著庭院上空匯去,凝聚成一团火。
    仅仅几个眨眼。
    火膨大成一个旋转的大火球,拖著长长尾焰,在老供奉绝望的眼睛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孽、障!敢尔!”
    千钧一髮之际。
    一道金光掠过屋脊,与火球当空一撞。
    无有撞击之声,唯见星火漫天,火球已倒飞而回,砸入庭院,翻捲起火浪四散。
    李长安趁机跳出重围,那金光亦落下,化作一人,护在庙宇前,並拋来一物。
    道士抬手接过。
    熟悉的葫芦,熟悉的酒香。
    “无尘?”
    救场之人长身玉立、头禿没毛,不是无尘又是何人。他朗朗笑道:“回去后左思右想,人生苦短,举杯共饮何必另择他日,贫僧来迟,可曾错过良时?”
    “正是时候。”
    李长安长笑回应,举起葫芦,痛饮一口槐酒,清凉瀰漫,扫去浑身疲敝与伤势。
    拋掷回去。
    无尘接过,不急饮酒,先解下了背后所负之物,置於身前,那是个半人高的大物件,用绸布裹得严实,无尘不卖关子,利落扯开显出真容,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
    他一手扶住佛像,一手拿起葫芦畅饮。
    罢了。
    敛眉肃容,转眼从酒徒作了菩萨,手结降魔印与期克印,与身前佛像一般无二。
    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一霎间,在场双方都作出了相似的选择——阻止或保护无尘。
    纸鸟振翅在空中穿梭,剑光明灭在地上闪烁。
    无尘只管心无旁騖。
    “嗡,巴扎,嘿,嗡,巴扎,詹扎,摩訶嚕呵吶吽嘿。”
    一字字如玉磬鸣响。
    最后一声落下。
    如同大风抹去层云,如同红日跃出海面。
    剎那间。
    大放光明!
    璀璨金光自佛像而生洞照庭院內外。
    照得惊魂未定的老供奉心跳渐渐平静,照得陷入癲狂难以自拔的倖存者们神情慢慢安详。
    照得满院鬼卒眼中流出清泪,照得怪犬们人一般蜷缩著遮住面孔呜咽哭泣。
    照得那影子鬼浑身漆黑被剥去,露出个鬚髮如枯草的侏儒。
    照得红衫男鬼舌头长长。
    照得绿群女鬼身形肿胀。
    ……
    照得几只大鬼不敢逼视,照得他们一一显出本来形状。
    也照得两道身影电射而出。
    李长安身如飞梭,穿过丛丛哭泣的鬼卒,直趋“等活使者”。
    那剑客反应最快,再凭双剑拦阻在前。
    可这一番,道士手中剑裹上了黄符,挥斩间,锋刃生出白芒。
    降魔宝剑再施以白虎庚金之气!
    鏘。
    一声交击,短剑剑尖隨声高高拋飞。
    那剑客神情才露惊愕。
    鏘、鏘、鏘、鏘。
    短短数声,他手中便只余两个剑柄。
    道士手下却毫不迟疑。
    散逸黑气的腥臭腐血泼洒,剑客怪叫著趔趄退开,一条臂膀留在了原地。
    道士不去管他,转瞬已至等活使者五步之內。
    那侏儒却跳將出来,佛光普照之下,愣叫他聚起小片阴影,摇身又化作大虫,咆哮著扑咬过来。
    道士脚步不停。
    剑芒由白转青。
    “斩妖。”
    咆哮到半截顿时缩成尖叫,虎身收作人形,宝剑只浅浅掀开一层脑壳,影子鬼已连滚带爬躥向一边,露出了再无护卫的等活使者。
    这头大鬼除了折磨和驱使鬼卒外,或许还別有神通,但既然叫李长安进了三步之內,那都没什么意义了。
    青白交杂的剑光在它脖颈上“嘎吱”一转。
    这颗惊慌失措的脑袋已然落到了道士手中。
    道士並不贪功,立刻抽身疾退。
    影子鬼不敢追击,只在身后尖叫:
    “烟罗!”
    庭中火焰应声旋聚,再度化作火球,熊熊燃烧,直投李长安后背。
    道士头也不回,並指作诀,虚虚一压。
    “风来。”
    倏忽,大风滚滚席捲雾气如奔流而下,霎时压灭满院残火,攥住火球,横推而回,压在院墙上,按灭火焰,拔去火星,连一丝儿烟气也抽尽了,只剩个焦黑人形嵌在墙上。
    而李长安已回到了庙前,顺手还带回了几名甲士,但他们肉身已被恶鬼破坏,鎧甲又沉重,所以只取回了魂魄所寄的头颅。
    无尘也適时回来,他从另几头大鬼手里,救回了仅剩的还能作战的甲士。於是,道士把同袍的头颅交还给他们。
    掂了掂手中的鬼脑袋。
    “第三个。”
    李长安確定道。
    …………
    佛光渐熄。
    夜色重新为雾墙泼入浓墨高高连著低垂铅云,四下合拢,將院子挤压得愈发阴暗而逼仄。
    叮。
    短暂的光明溶解了黑雪,镇魂的铃声再度迴荡。
    兴许是失去了“主人”操纵,兴许是佛光消解了怨恨,鬼卒们尽皆向著佛像跪伏著,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唯有怪犬们在铃声中挣扎,又被硃砂烫得呜咽哀鸣。
    於是乎。
    庭中只余八道鬼影与李长安一行对峙而立。
    老供奉不知从哪里寻了半截槊杆,撑起残躯,颤颤来到庙前,一双硃笔绘成的假眼对著外头,重重嘆了口气。
    “鬼王当真看得起刘家,剩下些许孤残,也不惜遣用诸位大驾。”
    “目光”落在影子鬼身上。
    “据传,鬼王座下有『躡影使者』,能借影藏形,出入於虚无之间,幻化百变,喜掘人心思,能探听世间一切隱秘。”
    影子鬼或说躡影使者嘻嘻尖笑,连带著周遭的影子如水面盪起道道涟漪。
    可惜旁边的李长安很不知趣,直白地总结:
    “一只吊靴鬼。”
    笑声一滯。
    老供奉已转向一旁重新冒出火的焦黑人形。
    “窟窿城中有『炊骨司』,能化人骨骼为火炭,昼夜炙烤,其掌管者唤作『烟罗使者』。”
    李长安:“一只烧死鬼。”
    火光猛涨。
    老供奉瞧向红男绿女。
    “鬼王手下有『替身』、『换死』一对伉儷,俱能惑人神志,教人甘心自戮。”
    道士在佛光下见过他们真容。
    “一只縊鬼,一只水鬼。”
    “有『猿奴使者』,剑术精妙无双,百年间,未有敌手。”
    李长安记得此僚与飞来山上剑伯的故事。
    “一只妒鬼。”
    “有『狰狞使者』,为鬼王背负宝座法輦,力大无穷。”
    “一只长鬼。”
    “鉤星使者,暗夜攫人。”
    “一只產鬼。”
    “捉魂使者……”
    这位可是道士老熟鬼,打过多次照面了,没待老供奉细说。
    “一只犬鬼。”
    说罢,李长安特意还举起手中鬼脑袋。
    “险些忘了,还有一只狱鬼。”
    若非双目已瞎,只能凭假眼视事,老供奉非得给道士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成。然而,对面的八头大鬼面对挑衅,反应也没比老供奉激烈多少,更无一个上前来廝杀,只是默然对峙。
    铃声响了一阵復一阵。
    夜雾浓了几重又几重。
    侵入院墙,几乎吞没了大鬼们的轮廓。
    它们终於有了动作。
    捉魂使者缓缓上前一步,从庙中渗出的微光照出它惨白如骨的面孔。
    声音幽渺而粗糲,仿佛两片乾尸在死寂的暗处摩挲。
    “『解冤讎』冒犯大王,杀我同僚,罪无可赦,刘牧之既然认了这名號,我等灭他满门天经地义,十三家也不能置喙。无尘,你横插一脚已是坏了两家默契。然念你身份特殊,尽可识趣离去,莫再掺和人间俗事,好生作你的风流和尚,伴你的青灯古卷,岂不善哉?”
    “阿弥陀佛。”无尘道,“干汝鸟事。”
    捉魂使者面无怒色,胸腹间响起“空空”的古怪笑声,目光离开和尚,凝视道士许久。
    忽的抽响了皮鞭。
    啪~
    怪犬们如蒙大赦即刻爬起,没有扑向小庙,反是相继跳出院子不见。
    捉魂使者亦退入阴暗处。
    雾气渺渺浮动。
    它们的轮廓连带“空空”声都渐渐隱没。
    不久。
    连铃声也渐渐停了。
    李长安挥剑挑下一点灯芯,屈指弹去,烛火落处,空空如也。
    “走了?”
    仿佛是嘲笑他的侥倖之心。
    叮。
    铃声復起。
    叮~当~当!当!
    响声比先前百倍、千倍的急促、激烈。甚至有铜铃自悬掛处晃落,掉在地上,似离水之鱼剧烈扑腾。
    也在这铃声中,不觉夹杂有咔~咔~骨骼撞击的声响。
    老供奉的脸上霎时抽去所有血色。
    “来了!”
    这个一向沉默得颓丧的老人,此刻竟如女子一般尖叫起来。
    “它来了!”
    无需再问,“它”是何物?
    李长安见得,一副巨大手骨“咔嚓”握住墙头,同样巨大的骷髏头在高高的雾气里现出半个形状。
    那“咔咔”声响,是它的頜骨在不住开闔,是这骷髏在狂笑。
    雾气在迟缓地流淌,愈发浓稠,黑得泛出绿色。不,那根本就不是雾,那是焚尸堆里燃起的浓烟,那似烂棺材里涌出的脓水。
    淤积在墙头上,愈积愈重,愈积愈浓,终於淌下墙垣,无声垂入院中。
    是的。
    无声。
    它落尽院子的一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管是铃声,是风声,是远处的虫鸣声,还是庙中的惊惧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冻气先一步涌入庙子,它扼住了喉咙,锁住了心跳,按住了脉搏。
    此时此刻。
    李长安脑中只有一个字。
    “魙。”
    “阿弥陀佛。”一声佛唱打破死寂,无尘持无畏印,厉声喝到,“两位,还没到束手就擒的时候。”
    老供奉怔怔眨了两下眼,忽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是啦,是啦,早就料想到的,临到头何必失態惹人耻笑。”
    他神情莫名,似摆脱了什么,更似拋却了什么,总归是镇定下来,有了勇气望向庙外。
    庭院里,一缕缕一层层的墨绿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眾人好像困在深井里的老鼠,眼睁睁看著井壁流下沥青,却毫无办法,只能绝望地看著它一点点来吞噬自己的生命。
    老供奉忽而问无尘:“那佛光可否抵挡这怪物?”
    “或可支撑几息。”
    熟料。
    老供奉却庆幸道:“够了,足够了。”
    “佛光能抵挡几息,咱们这些苟活之人的血肉、魂魄也够这些怪物咀嚼一阵,足够两位脱围而出。只是……”
    他回头一脸慈爱地看著庙中刘家遗孤,小娃娃看不见也听不著,对当下危难一无所知,夜深了,正睡得香。
    “还请带上我家少主,如此,老朽虽死无憾。”
    老供奉说罢释然一笑,抬头仰望夜空,夜空铅云重重。
    “钱唐万般皆好,可惜时时云深雾重,不得舒展眉目,临死了,也没见著好天气。”
    “此言差矣。”
    大敌当前,李长安仍旧笑得从容。
    甚至振去剑上残血,施施然纳剑归鞘。
    “云若不深,如何孕育风雷?”
    老供奉愕然不解。
    便听得。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
    老供奉听著空气中忽有细细的“噼啪”声,露裸的皮肤感到细微的刺痛,低头一看,手背上汗毛根根竖立。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一道白光刺入庭院,魙的来势突兀停滯,老供奉慌张抬头,一道璀璨电光仿佛银龙在云中隱现。
    “何神不伏,何鬼敢冲。”
    轰隆。
    雷声並不震耳。因为它尚在云端闷响,並未真正降临凡尘。即便如此,老供奉诧异见得,先前缓缓而来、步步逼近的魙,此时却飞速退散或说逃窜而回。
    “神虎一吠……”
    这句才诵到一半,铃声又开始迴响,风又轻轻,雾又渺渺,巨大骷髏已然失了影踪。
    李长安於是扣齿咬断法咒,周身霹雳缓缓消散,余下淡淡焦臭,天上隨之收起雷霆,铅铁被被扯散作絮,现出朗朗星月。
    老供奉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
    他听闻过李长安独闯窟窿城的故事,但消息都是宾客们传出,他们並不晓得道士所赠“寿礼”详情,且传言多有失真,也无怪老供奉此时惊奇。
    李长安眸中尤有丝丝电光残留,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此乃玉清神雷。”
    铃声停了,彻底停了。
    恶鬼退了,真的退了。
    老供奉两腿一软,脸上似哭似笑,跌倒在地。身后,是庙中大伙儿迟来的欢呼。
    ……
    庭院里。
    鬼卒们依旧保持著跪伏的姿態。
    即便是魙与雷霆也没能叫它们变化分毫。
    这些等活鬼常年困於地下,被强迫著彼此廝杀以供恶鬼取乐,魂魄早已千疮百孔、不堪折磨,只是被妖法束缚在残躯上,又含著一口怨愤勉力支撑。
    而今,道士斩了等活使者,无尘化了魂中执著。
    “他们?”
    “解脱了。”
    无尘宣了个佛唱,眉头忧虑未解。
    “窟窿城今夜来势汹汹,既遣鬼使,又驱魙,然两者都未尽全力。虎头蛇尾,恐怕有诈。”
    “和尚心思太多。”
    李长安笑指庙中欢腾。
    “管它是色厉胆薄,还是包藏祸心,咱们保住了无辜,保住了解冤讎,便该庆贺!”
    说著,“啊呀”一声,道士就地一坐。
    浑身疲敝一齐涌起,手软脚软,乾脆摊在地上。
    “可惜使尽了气力。”他哈哈道,“不然,好歹再去隔壁借些酒肉。”
    “这有何难?”无尘道,“我去便是。”
    “和尚也会翻墙?”
    “何必翻墙?熬过今夜,他们自会为我们敞开大门。”
    …………
    次日。
    天光尚且朦朦,晨钟初初敲响。
    早起的人们愕然见得,刘府正门大开,倖存的男女忙活著搬出具具腐尸,而一颗狰狞鬼首正高高挑在门头。
    一传十,十传百。
    晨钟未尽,钱唐內外所有的有心人已收到了这个消息——名为“解冤讎”的旗帜,熬过了长夜,於绝境之中高高、稳稳立在了刘府这片死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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