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气漫过天际,白家大院的青瓦渐渐隱入浓稠的夜色中。
    一支车队缓缓驶入姑桥镇,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照见车辕上凝固的血渍,轆轆车声碾过镇上的石板路,惊起墙头几只夜梟。
    白家大院的门楼前,罗教头叼著菸袋锅子正跟几个护院嘮嗑,忽听得前方道上传来凌乱的车軲轆声,夹杂著断断续续的呻吟。
    “都起来瞅瞅!”
    罗教头把菸袋往鞋底一磕,领著人举著火把迎上去。
    “吁——”邢管头扯著嘶哑的嗓子喊停,鞭梢还沾著半截带血的草屑。
    火把照亮处,好几辆粮车上横七竖八躺著尸体和伤员,麻袋上血渍斑斑,车轮碾过的泥地里拖出长长的血痕。
    “这是遭劫了?”
    罗教头瞪大了铜铃眼,伸手拉过旁边一个护院,“快进去,稟报大少奶奶!”
    待瞅见邢管头灰头土脸地从车上跳下来,罗教头上前一把揪住邢管头的衣领,“老邢咋回事!你给老子说清楚,咋死了这么多护院和长工,你们怎么都成了这副模样?”
    邢管头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声音沙哑,“罗教头,咱们在半路上遇著土匪了!那些畜牲藏在高粱地里,跟咱们打黑枪……要不是龙家三少爷带人赶来......”
    话还没有说完,罗教头猛地提声,“龙家三少爷?龙文曜?九原镇龙家的三少爷?”
    “嗯,正是龙文曜!”
    邢管头点了点头,赶忙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抬手拍著旁边陆牧生的肩膀:“还有多亏陆小哥眼尖手准,不仅一枪崩了其中一个土匪头目,更是跟另一个土匪头目大战一场,不然咱大伙今个儿都得撂在那儿!”
    邢管头喘著粗气,把陆牧生一枪毙匪首和龙文曜半路相助的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罗教头听得直咂舌,转头望向陆牧生。
    “好小子!”罗教头抬手,照著陆牧生后背重重拍了一巴掌,“大少奶奶没瞧错人,不但枪法儿准,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正说著,门里传来环佩声响。
    只见大少奶奶苏韞婠带著丫鬟喜桃快步走来,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著泥点,髮髻上的金簪步摇微微颤动。
    “怎么出这么大事?”
    她目光扫过几辆粮车上的尸体,眼圈顿时红了,拿手帕捂著嘴问道,“邢管事,伤亡了多少人?”
    “回大少奶奶,死了五个护院和七个长工,还有几个人受伤……但粮车全部都在!”
    邢管头说著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响,“是俺没把人带好,您就责罚俺吧!”
    苏韞婠眼眶泛红,伸手止住邢管头,“起来罢,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怎能全怪你 ,能在土匪枪下保住粮车已是不易。”
    她转向罗教头,语气虽柔却透著决断:“明日一早去帐房支七百大洋,给死去的护院长工家眷发丧葬钱和抚恤金!受伤的人现在连夜送去镇上医馆,抓药请大夫的钱莫要省!这些粮车推回粮仓!还有,派人前去收敛土匪尸体送往保安团拿赏银,並打听是哪股土匪打劫白家粮车!”
    苏韞婠一口气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毕竟这不是白家粮车第一次遇到土匪打劫。
    罗教头应了声,“得嘞”,便开始摊派活计起来。
    邢管头和陆牧生等人將粮车交接给从门楼里出来的护院长工。
    那些护院长工瞧著粮车上残留的血跡,和一具具冰冷的尸体,都是面色凝重,纷纷露出伤感不安之色。
    苏韞婠站在门楼旁边,身姿笔直,轻轻扬了扬手,声音温和又带著几分威严,“今儿个大伙儿都辛苦了!伙房还给留著热乎饭,赶紧去填填肚子,吃完好生歇著!”
    邢管头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瓮声瓮气地应道:“谢大少奶奶体恤!俺们这就去!”
    说罢衝著陆牧生等人一招呼,一行人拖著沉重的步子往伙房那边走去。
    而王顺子几个受伤的人,被罗教头安排的人扶上板车,送往镇上医馆。
    伙房里,油灯昏黄地摇曳著,空气中瀰漫著糙米饭和咸菜的味道。
    陆牧生端著粗瓷碗,和几个长工蹲在墙根下,往嘴里扒拉著饭菜。
    可经歷了刚才的生死之战,他实在没什么食慾,脑海里儘是跟土匪激战的画面。但相比於陆牧生,周围护院和长工都在闷头扒饭,没人说话,也没人提及刚才的生死之战。
    吃过饭后,陆牧生便往偏院走回去。
    刚到门口要进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陆牧生!”
    他扭头一看,只见喜桃迈著碎步匆匆赶来,额头上还沁著细密的汗珠。
    喜桃跑到他跟前,喘著气道:“大少奶奶唤你过去!”
    陆牧生闻言不由咯噔一下,心想苏韞婠找自己干什么,为了今天粮车遭劫的事?
    他定了定神,衝著喜桃点点头,“好,我这就跟你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內院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白家大院,静謐得有些瘮人,只有远处传来更夫零星的梆子声。
    穿过几道迴廊,绕过月洞门,终於来到大少奶奶的院子。
    院子里,几盏灯笼散发著柔和的光,照得苏韞婠的身影愈发清冷。
    她正站在廊下,背对著月洞门,望著天上那轮残月,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月白旗袍在风中轻轻飘动,脸上虽带著倦意,却依旧难掩那份端庄气韵。
    喜桃福了福身,轻声道:“大少奶奶,陆牧生带到了。”
    苏韞婠微微頷首,喜桃便识趣地退下了。
    陆牧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大少奶奶,您找我?”
    苏韞婠盯著衣服还粘有血渍的他看了一会儿,目光像要把他看穿似的,看得陆牧生心里直发毛。
    好半晌,苏韞婠才轻轻开口,声音里似带一丝疲惫,“罗教头都跟我说了,今儿个护送粮车,多亏有你,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陆牧生赶忙说道:“大少奶奶言重了,这都是我份內的事!我们做护院的,本就该保主家周全!”
    苏韞婠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份內事?那些土匪藏在暗处,占尽地利,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慌了神,可你不但沉著冷静,还能想出法子,一枪毙了匪首,这可不是一般护院能做到的。”
    “大少奶奶言重了,都是大伙儿拼命,我不过瞅准时机放了两枪,侥倖罢了。”陆牧生道。
    苏韞婠却正色道:“不用妄自菲薄,你有这本事,白家正是需要的时候!如今这世道,凤台县还算好的,也是土匪横行,更別说外面,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白家就像一块肥肉被很多人都盯著,今儿个你能护下粮车,往后,白家或许还有更多难关要过,还得仰仗你这样的人。”
    说著苏韞婠竟有些含情脉脉的眸光,望向旁边陆牧生。
    就跟那一晚在高粱地里,天为被地为床时一模一样。
    陆牧生心头不由一热,没想到苏韞婠如此看重自己。
    “大少奶奶放心!只要我陆牧生在白家做护院一天,定当尽心竭力,护白家上下周全!”陆牧生道。
    苏韞婠满意地点点头,唇角含笑,“你上前来,我有样东西给你。”
    有样东西给我?
    陆牧生听到这话一愣,抬头看向面前身段高挑丰满的苏韞婠。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心跳加速,然后一把从身后抱住了苏韞婠,手臂紧紧搂住那柔软的腰肢。
    “你干什么!”苏韞婠突然惊呼一声,身子猛地僵住,下意识地扣住陆牧生的手臂,欲要挣脱却使不上劲,“快鬆开!”
    陆牧生坏笑著將脸凑近,热气喷在苏韞婠的耳畔,“大少奶奶,你不是一直在暗示我?有样东西给我,还有你刚才眼神,跟那一晚在高粱地里一模一样……”
    “胡讲!你误会了!”
    苏韞婠又急又羞,脸颊有些通红,“我是要给你点心!快放开,让人瞧见,你这条命都保不住!”
    听了这话,陆牧生才注意到,苏韞婠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个油纸包。
    他顿时尷尬了,像被烫著似的鬆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大少奶奶,我……我还以为你……是我脑子犯浑!”
    苏韞婠抚著胸脯,瞪了他一眼嗔怒道:“你个憨蛋,胆大包天!若不是看在你护粮有功,我……我定要好好罚你!”
    说著將油纸包重重塞进陆牧生手里,“拿著!这是厨房新做的桂糕,味道不错,奖赏你的!”
    陆牧生低头盯著油纸包,撇了撇嘴,“这不如奖励我几块大洋来的实在……”
    “不要?那就放下,出去,今晚不用守夜。”
    苏韞婠理了理被弄乱的鬢髮,强装镇定。
    “要!大少奶奶奖赏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
    陆牧生抱著油纸包,躬身后退,转身时还差点撞上廊柱。
    苏韞婠站在原地,侧了一下头望著陆牧生远去的背影,玉手划过摩挲著旗袍束腰的部位。
    夜色中,她唇角微扬,旋即又敛起笑意,轻声嘆了句:“真是个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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