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陆沉舟蹲在厨房后头,修补灶台缝隙,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泥灰。
    这种小事本想找人修补,福伯说自己就能弄。对於节俭的老管家,陆沉舟只能硬著头皮答应。忙活了好半天这才修好,真是属於没苦硬吃。
    忽听前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夹杂著柳如是温柔的指导声。
    “不对,这个音要这样弹。”
    她的声音如春风般和煦。
    陆沉舟洗了把脸,悄悄走到前院。
    只见柳如是正手把手教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抚琴。
    那孩子穿著粗布衣裳,手指粗糙却异常认真地跟著学。
    柳如是耐心地一遍遍示范,阳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美得不像凡尘中人。
    “偷看什么呢?”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陆沉舟回头,见是马湘兰。
    她手里抱著一堆新买的顏料,脸上还浮动著喜悦。
    “如是教琴教得真好。”陆沉舟由衷道。
    马湘兰笑了:“她呀,以前就偷偷教穷人家孩子琴艺。”
    顿了顿,她压低声音,“有次被鴇母发现,打得三天起不来床。”
    陆沉舟心头一紧。
    她看似柔弱,骨子里却都有著不为人知的坚韧。
    “对了表哥,要不要学画?”
    马湘兰突然眨眨眼:“我新买了上好的顏料,可以教你画画。”
    “我?画画?”
    陆沉舟连连摆手。
    小时候学水墨画的时候,被爷爷教育的阴影还挥之不去。
    “试试嘛!”
    马湘兰不由分说拉著他走向后院。
    “很简单的,先从描红开始...”
    於是,整个下午。
    陆沉舟都在跟一支毛笔较劲。
    马湘兰站在他身后,时不时俯身纠正他的握笔姿势。
    髮丝垂落在他颈间,痒痒的。
    “不对,要这样...”
    她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导著笔锋转动。
    “看!这样竹叶就出来了。”
    陆沉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味道,不知是胭脂还是体香。
    望著她的侧脸,眼前总是浮现著宋清秋的模样。
    夕阳西沉时,柳如是抱著厚厚的书籍走进书房。
    看见两人头碰头地凑在画案前,不禁莞尔。
    “哟,陆大公子改行当画师了?”
    陆沉舟抬起头,脸上还沾著几点墨跡。
    “你还別说,这画画倒是消磨时光的好法子。”
    柳如是凑近一看,噗嗤笑了。
    “你画的是竹叶还是蚯蚓?”
    憋了很久的马湘兰顿时笑作一团。
    陆沉舟挠挠头,又看向了自己的“杰作”。
    不好看吗?
    他觉得挺好看的啊!
    笑吧笑吧,晚上有你哭的时候。
    柳如是被看得不自在,缩了缩脖子。
    “明天下午你有事吗?”
    陆沉舟继续研究如何下笔,头也没抬:“应该没什么事。”
    “那你陪我去码头接个人。”
    “谁啊?”
    陆沉舟现在出门都有心理阴影。
    那些世家小姐太疯狂了。
    “你让小环陪你去不就得了。”
    柳如是也想啊,可她写的信是以他的名义发出去的。
    “不一样,我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人家骗来汴梁。”
    “你这个正主不出现,那我的计划不就白费了!”
    陆沉舟:???
    “正主?”
    “你又打著我的旗號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
    柳如是悻悻一笑。
    “没什么,就骗了一个姐妹过来...”
    “叫什么名字?”
    “不会是那个....”
    看到柳如是点了点头,陆沉舟恍然大悟。
    姓董,名白,字小宛。
    古代六大美厨神之一。
    秦淮八艷之一。
    陆沉舟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还是黄梅调中的《顺治帝和董小宛》。
    得!
    八艷已有其三。
    外面的小报又要热闹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
    陆沉舟也想看看,这位久负盛名的女厨神长什么模样。
    暮色渐浓,几人决定去汴河畔散步。
    柳如是换了一身淡青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朵小小的白茉莉。
    马湘兰背著画具,准备捕捉黄昏美景。
    陆沉舟记得她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自由自在地在到处写生。
    汴河两岸,杨柳依依。
    渐渐亮起万千灯火,如天上星河倾落人间。
    远处画舫上传来悠扬的笛声,与归鸟的鸣叫相和。
    “落日熔金染汴水,归鸟驮霞过柳梢。”
    “怎么样?”
    马湘兰有感而发,得意地看向了一旁。
    陆沉舟由衷讚嘆:“好诗!比我的强多了。”
    “表哥你太谦虚了。”
    “你才华横溢,天下人有目共睹啊!”
    马湘兰眼中闪著崇拜的目光。
    “不过这句確实不错,我要记下来。”
    她掏出小册子,边走边写。
    大胤的女子很多都是女文青。
    喜欢吟诗作对,讲究一个雅趣。
    不多时就来到最繁华的区段——州桥夜市。
    “葫芦,新鲜的葫芦!”
    “香饮子,解暑的香饮子!”
    “傀儡戏要开场嘍!”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热浪中翻滚。
    河面上,数十艘画舫游弋,朱漆栏杆间透出暖黄的灯光。
    舫上歌女的声音隨波传来,伴著琵琶与竹笛,唱的是时兴的《望海潮》。
    “这汴梁夜市,比金陵的还要热闹十倍。”
    马湘兰背著她的小画板,眼睛亮晶晶的。
    “我要把这场面画下来!你们看那家面具摊,多有意思!”
    陆沉舟顺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掛著五彩面具的摊子前围满了人。
    摊主正在表演变脸。
    一张张狰狞或滑稽的面具在他脸上飞快变换。
    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柳如是则对一家书摊更感兴趣,蹲在那里翻阅著新刻印的诗集。
    “陆郎你看!”
    她举起一本小册子:“这里居然有你的《诗集》。”
    陆沉舟心头一跳。
    这文抄公当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隨著人流缓缓前行。
    路边小吃摊飘来阵阵香气。
    炙猪肉、炒蛤蜊、冰雪冷元子...
    陆沉舟买了四份滴酥水晶鱠,分给两人。
    那半透明的鱼片裹著冰屑,入口即化,清凉甘甜。
    正当他们享用美食时,一阵淒凉的二胡声从桥洞下传来。
    那曲调如泣如诉,在喧闹的夜市中显得格外突兀。
    “过去看看。”柳如是皱起眉头。
    桥洞下,一个衣衫襤褸的盲眼老者坐在草蓆上。
    枯瘦的手指拉著把破旧的二胡。
    他身旁站著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面黄肌瘦,正用稚嫩的嗓音唱著《浪淘沙令》。
    看到小姑娘模样,陆沉舟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面前摆著个缺角的陶碗,里面零星有几枚铜钱。
    柳如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陆沉舟注意到,那老者的手腕上有大片瘀斑。
    呼吸间带著不正常的杂音。
    围观者也有不少,说著父女俩的惨状。
    但是打赏著实在可怜。
    “陆郎!”
    柳如是咬著下唇看向了他。
    陆沉舟非常理解她的情绪。
    读得了圣贤书,管不了窗外事。
    心生怜悯的是我,袖手旁观的也是我。
    马湘兰已经掏出荷包,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入陶碗。
    小姑娘惊讶地停下歌唱,怯生生地鞠了一躬。
    “多谢小姐赏赐。”
    “你叫什么名字?”马湘兰柔声问道。
    “回小姐的话,奴叫萍儿。”
    小姑娘声音细如蚊蚋。
    “这是我爹,他病了....奴只会唱几首小曲...”
    “小姐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老者听到说话声,停下二胡,摸索著拱手。
    “贵人慈悲....”
    “小老儿原是瓦舍说书的....”
    “染了病,眼睛也瞎了,老伴也走了....”
    “只能靠萍儿卖唱...”
    柳如是別过脸去,眼中已有泪光。
    马湘兰和小环也红了眼眶。
    “多谢各位贵人。”
    老者哆嗦地站起身,给马湘兰磕了一个响头。
    “萍儿...快谢过贵人...”
    马湘兰来不及阻止,只能再次掏出荷包。
    “谢谢贵人,您刚才打赏的已经够了...”
    老者没有贪心。
    没有玩道德绑架那一套,还在维持著最后体面。
    “老丈,能否接场地和二胡一用?”
    陆沉舟清冷的开口,老者摸不著头脑。
    “我这不值钱的玩意,公子不嫌弃儘管用。”
    “表哥这是...”
    二女惊讶地看著陆沉舟登台。
    陆沉舟没有解释。
    深吸一口气,拉动了弦。
    二胡啊,他的家传手艺。
    悲凉冗长的旋律在夜空中盪开。
    与往常截然不同的音色,立刻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是大胤百姓从未听过的曲调。
    “尘飞舞缓落旧纸扇,一裳綾罗的绸缎。”
    陆沉舟清脆的嗓子响起,又带著一股子莫名的悼亡。
    “江南烟雨谁痴盼,桃湖外无人观。”
    现代流行音乐的旋律与汴梁古城的夜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路人纷纷驻足,惊讶地张大了嘴。
    “曲调好奇特,却莫名好听。”
    “词也新鲜,不似寻常词牌。”
    柳如是怔怔地望著台上的陆沉舟。
    在二胡伴奏下,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眉宇间的忧鬱与思念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陆沉舟唱到副歌部分,情绪越发悲哀。
    “你当年的玉髮簪,笑靨如的委婉”
    “赏过菊兰淌过青石滩。”
    “一场梨雨,下得多痴缠。”
    “岁月读不尽或悲或欢。”
    让在场的文人们浑身一震。
    不是哥们!
    你给我唱死了知道吗?
    死了几个老婆啊唱成这样。
    更有不少泪点低的世家小姐掩帕落泪。
    已经脑补出了一出悲欢的爱情桥段。
    一曲终了,铜钱如雨点般拋向台子。
    陆沉舟一一捡起,全部倒进萍儿的陶碗。
    “多谢诸位!”
    他拱手致意,正要下台。
    一个身著锦袍的中年男子拦住了他。
    “这位公子请留步。”
    男子拱手道:“在下大晟府赵明,敢问公子是何曲子?”
    大晟府?
    陆沉舟想起来,大胤朝廷的一个部门。
    负责整理古乐、创製新曲,兼管宫廷音乐表演。
    “名为《落雨》。”
    “音色绝妙!”
    赵明眼中闪著精光:“在下愿出百两银子,请公子割爱。”
    陆沉舟摇头。
    “抱歉,此曲不是我所做,並没有资格售卖。”
    “二百两!”
    陆沉舟依旧摇头。
    “五百两!”
    围观者一片譁然。
    五百两银子,足够在汴梁买一处小院了。
    赵明却压低声音。
    “公子,实不相瞒。”
    “赵某是朝中官员,这几日为了陛下寿宴烦忧。”
    “您若肯相让,赵某必有重谢。”
    陆沉舟又看了一眼萍儿父女。
    “此曲我已经送人了,你若是想,就问萍儿吧。”
    说完,陆沉舟不顾赵明的劝阻。
    就带著二人快步离开了人群。
    后知后觉的围观百姓响起了一道惊呼。
    “我知道他是谁了!”
    “陆沉舟啊!”
    “什么!他就是陆沉舟!”
    “姐妹们给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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