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的晨钟。
    撞在洛阳死寂的天空上。
    殿內,高烛燃至尽头。
    烛泪堆积如惨白的小丘,又被新的蜡油覆盖。
    女帝白行简端坐於龙椅上,幽幽地看向堂下的文武百官。
    “陛下!”
    一声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宰相崔衍颤巍巍地出列,深深跪伏下去。
    “镇南军大败,各州援军音讯断绝,东都已成孤岛。”
    兵部尚书高甲,这位以刚烈闻名的老將。
    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一步踏前。
    “崔相此言。”
    “是要乱我军心,摧折陛下心志吗!”
    “只要陛下坐镇洛阳一日,这东都便是神州不坠之砥柱。”
    “城外宵小,不过乌合之眾!”
    他猛地抱拳高举,声若洪钟。
    “臣,愿率麾下残兵,死守宫城。”
    “纵使身化齏粉,魂飞魄散。”
    “亦要让天下人知晓,大虞天威,寧折不弯。”
    他的话掷地有声,砸在空旷的大殿里。
    几个同样披甲的將领,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候。
    一个清朗,甚至带著几分少年气的嗓音。
    突兀地响起。
    “陛下!”
    群臣愕然抬头,目光聚焦处。
    一个年轻的身影越眾而出。
    侍郎孔静之。
    他身姿挺拔,青色官袍纤尘不染。
    动作流畅而恭谨地行了大礼,姿態无可挑剔。
    “臣孔静之,斗胆进言。”
    “高尚书忠勇无双,气冲霄汉,臣等感佩莫名。”
    “然......”
    他微微一顿,声音放得更加恳切。
    “然情势至此,已非一腔孤勇可挽。”
    “陆沉舟四路大军围困东都,势如破竹。”
    “將士虽勇,若强行死战,玉石俱焚。”
    “可彰陛下气节,令天下动容......”
    “可陛下身后,宗庙何存?满城生灵何罪?”
    “陛下乃万民之母,岂忍见宫闕倾颓,臣以为......”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地。
    “当此危局,陛下宜存社稷之元气,保黎庶之性命。”
    “臣请陛下,颁下降表。”
    “以陛下之尊,暂忍一时之屈。”
    “陆沉舟所求,无非名位疆土。”
    “陛下允之,则可保宗庙不毁。洛阳百万生灵,亦得生机。”
    “断臂求生,以待天时。”
    降表二字,如同一道惊雷。
    狠狠劈在太极殿的穹顶之下。
    满殿死寂瞬间被打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无数道目光闪过。
    惊骇、愤怒、鄙夷、绝望。
    甚至还有一丝隱秘的期盼。
    “孔静之!!”
    高甲的怒吼几乎撕裂了自己的喉咙。
    目眥欲裂,双拳紧握,甲叶因狂怒而剧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你这贪生怕死、摇尾乞怜的腐儒!”
    “竟敢在陛下御前,口吐此等大逆不道。”
    “辱没国格的乱臣贼子!”
    “老夫今日便以这殿上金砖,洗你这无耻小人!”
    他作势欲扑,却被身旁几个眼疾手快的武將死死拉住。
    殿內瞬间乱作一团。
    女帝白行简,依旧端坐如塑像。
    只有那搭在冰冷鎏金龙的宽大袖袍之下。
    指甲嵌入手中丝丝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低沉沙哑,带著无尽疲惫。
    却依旧维持著最后一丝威仪的女声,终於从龙椅上响起。
    “退朝。”
    没有决断,没有斥责。
    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群臣愕然,面面相覷。
    高甲死死瞪著孔静之,最终被同僚半拖半拽地拉走。
    崔衍深深望了一眼御座,颤巍巍地被內侍搀扶起身离开。
    孔静之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並非出自他口。
    他只是平静地再次叩首,然后隨著人流,无声地退出了太极殿。
    纷乱的脚步声。
    压抑的嘆息声。
    甲冑的摩擦声渐渐远去。
    御园內的烛火。
    熄灭了几盏,又亮了几盏。
    白行简坐在迴廊之中。
    木訥地望著水里的鱼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內侍总管黄平,一个同样鬚髮皆白的老宦官。
    这位从小看著她长大的老者。
    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地侍立在她的身旁。
    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阅尽沧桑双眼,小心翼翼地关注著白行简的动静。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
    黄平的声音带著试探和忧虑,如同游丝般飘来。
    白行简没有回应,她只是抬起手。
    用力揉按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黄伯,你说,我真的要投降吗?”
    老官宦摇了摇头。
    “陛下自有决断,老奴不敢妄言。”
    白行简冷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说道。
    “从我出生,所有人都当我是天命之女。”
    “父亲为了復国大业损神熬心,爷爷为了此事鬱鬱而终。”
    “三十年来,多少將士战死沙场,夜枕青山。”
    她似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人发泄。
    “我嫁给陈仙之,夺走了他的兵权。”
    “败裴焕,收山南。进洛阳,败南阳。”
    “我终於如愿復国了,发现接踵而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朝廷內忧外患,世家与我离心离德。”
    “降表?”
    白行简冷笑了一声。
    “別以为不知道,他们早就想和陆沉舟暗通曲款。”
    “与今夜子时,举火为號,里应外合。”
    “崔家、孔家、王家、韩家......”
    说著,白行简摘下了头顶上的冠冕,细细打量了一番。
    “似乎,这玩意也不怎么好看啊。”
    “我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玩意而活的吗?”
    老宦官察觉到白行简情绪的波动,不免开口询问。
    “陛下,老奴护送你从密道出宫吧。”
    “只要回到了剑南,我们再也不想什么劳什子復国之事。”
    这么多年,黄平早已经把白行简当作女儿看待。
    为了早就灭亡的一个朝代。
    歷经了数代的人力,物力,財力.....
    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她的身上。
    他已经记不清,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是在何时消失不见。
    殿外,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叛军入城了!”
    黄平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骇然欲绝的惊恐。
    “陛下,宫中还有些许人手,老奴....”
    白行简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没有看黄平,目光依旧盯在那象徵著皇权的宫殿上。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降吧。”
    “我也累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滯。
    她的目光,穿透了冲天的火光。
    穿透了厚重的宫墙,遥遥投向殿外。
    似乎看了小时候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宣德二年,七月初七。
    復国两年的大虞,宣布灭亡。
    自此,陆沉舟掌握了大明半个疆域。
    纵观歷朝歷代,仅有他一人,拥有如此版图的诸侯。
    次日,正午。
    海东青飞过洛阳的上空。
    熔金的眸子里倒映著昨晚的尸山血海。
    那两扇曾经只会在帝王出巡或大典时才会开启的大门。
    此刻正以一种极不情愿的姿態被粗暴地推开。
    门洞之內,幽深得如同通往冥府的甬道。
    吞噬著光线,也吞噬著那个王朝最后一点残存的光影。
    门洞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前朝的末代皇帝,白行简。
    她身上那件本该是明黄色的龙袍。
    此刻却换成了一身素净得近乎刺眼的白色单衣。
    他双手高捧著一卷明黄色的帛书。
    身后稀稀拉拉地跟著朝中的文武百官。
    陆沉舟再一次出现在了承天门。
    这次,他没有下马。
    而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眾人。
    目光停在为首的白色衣袍之上。
    “罪....”
    没等她说话,陆沉舟就抬手打断。
    “白行简,久仰大名。”
    说著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上一次在虓关本想看看这位奇女子。
    无奈对方跑得太快。
    文武百官不解,白行简更是摸不著头脑。
    陆沉舟笑著解释。
    “我们老家的习俗。”
    “遇到好朋友都会握手。”
    白行简不明所以。
    但败军之將,岂敢拒绝。
    两人握手,一触即分。
    趁著陆沉舟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
    白行简才敢抬头打量他。
    听人说,他十九岁起兵。
    仅仅十七年的时间。
    就统一了关陇、草原、渤海、高句丽、新罗、吐蕃、项党。
    古往今来的帝王。
    比他年轻的,没有如此功绩。
    有此功绩的,版图没有比他庞大。
    “拜见,陆將军。”
    白行简知道陆沉舟现在还是以將军自居。
    “此乃降表,望將军过目。”
    陆沉舟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番。
    “谁写得降表?”
    字跡不错啊,以后可以大用。
    旁边的孔静之,恭谨地行了一礼。
    “是微臣写的。”
    “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孔静之。”
    陆沉舟微微頷首,原来是这样啊。
    有点意思。
    “朝中大臣,世家族谱何在?”
    户部尚书拱手出列,指著一处陈列的书籍说道。
    “回稟將军,都在此地了。”
    陆沉舟走了过去,隨手捡起一本翻阅。
    这可是好玩意。
    “全部的都在这里了?”
    面对陆沉舟的追问。
    户部尚书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將军放心,绝无遗漏。”
    陆沉舟咧嘴一笑:“很好。”
    户部尚书以为自己获得了欢心,也摆出了一个諂媚的表情。
    可,陆沉舟接下来的一句话。
    让在场的所有人,全部愣在原地。
    “赵云,通知黑甲军进城。”
    “就按照这些族谱,全部杀了。”
    “对了,王家和崔家,先不动。”
    赵云拱手行礼。
    “末將领命!”
    空地之上哀求和呜咽络绎不绝。
    “將军饶命啊!”
    “只要將军饶我一命。”
    “我氏族愿献出所有田產、钱帛、典籍!”
    “只求將军留我氏族一丝血脉!”
    “將军!开恩啊!”
    无数人挣扎著想要给他磕头,但是被黑甲士兵全部押住。
    “田產?钱帛?”
    陆沉舟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杀了你们不都是我的?”
    他放声大笑,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魔鬼!”
    “陆沉舟,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们就被黑甲士兵抹了脖子。
    “诸位,继续骂,要不然以后没机会咯!”
    一时间,东都洛阳,血流成河。
    白行简体若筛糠冷汗直流。
    双眼紧紧盯著陆沉舟,她希望这只是一个幻觉。
    可那些殷红血跡刺痛著双眼,她让不得不相信眼前的真实。
    “你疯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发生什么!”
    “天下会大乱的!”
    陆沉舟没说话,翻身上马,往內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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