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玉辞官的第二日。
    太阳还是照样升起。
    六街三坊的馄饨摊照旧炊烟袅袅,百官依旧踩着卯时的更鼓匆匆赶赴衙门。
    朱雀大街上车马如流,仿佛昨日文德殿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日子依旧滴答向前。
    可细细一品,似乎又有那么些细枝末节,不太对劲。
    运河上冷冷清清,两岸站满不知所措的苦力。
    往常这时候,漕运的粮船能排到三里外的闸口,船夫叫号、肩夫吆喝,扛包的活计从清晨干到黄昏都接不完。
    可今晨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艘渔船随波摇晃。
    枢密院几日前还因东辽战事忙得人仰马翻,如今却全员干坐着,一个个干瞪眼。
    桌案上堆满军报、奏折、兵符调令,无人敢动。
    户部里更是暗流涌动,崔尚书本就是一条三不沾的老狐狸。
    先前连镇北军的抚恤金都得顾怀玉亲自拍板,有人担责,他才肯动一根指头。
    国库穷得叮当响,账上不光是个空,还倒欠一屁股债,早就发不出来俸禄,全靠顾怀玉扛住责任,逼着老狐狸拆东墙补西墙。
    如今顾怀玉一走,这老狐狸干脆一屁股坐死,任你急得跳脚,他自岿然不动。
    拖得了一天是一天,俸银断档、地方催款,都权当没听见,反正饿肚子的又不是他。
    秦子衿昨日被一个莽夫打。
    被一个莽夫当众打。
    被一个莽夫在朝会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给打了。
    他少年成名,天下士子无人不知他的《治国论》,以文采冠绝天下。
    年纪轻轻便成为鸿胪寺少卿,进出朝堂皆是温润姿态,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本想今日朝会顶着鼻青脸肿,狠狠地参严峥一本,哪知天子根本没上朝!
    秦子衿也不含糊,便往御史台杀去。
    弹一个是弹,弹两个也是弹!
    哪怕顾怀玉已辞官,他也要告这帮顾党余孽,目无尊长,欺辱朝纲!
    哪知他一到御史台大门,就先吃了个闭门羹,所有御史不约而同,全都告病在家休养。
    值守小吏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秦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御史台的弹章,自来是要先送去相府核验的,相爷批了,才敢呈给天子御览。”
    “如今相爷辞官了,这流程……自然也就断了。”
    “中丞大人哪里敢自作主张?要是贸然把弹章往上递,万一被人参一本‘擅专独断’,那可不是挨一拳就能了事的。”
    谁都听得出那话外之音:你被顾怀玉的人打了,但真能为你做主的,也只有顾怀玉。
    如今你一纸弹章把他参走了,倒好,这天底下,连能给你撑腰的人也没了。
    你被打了,也只能是白挨。
    谁让你事多呢?
    秦子衿面色青红交错,喉头突然涌上腥甜,这才发现自己的后槽牙已咬出了血。
    却也无可奈何,顾怀玉不在,这桩烂事涉及党政,谁来管?谁敢管?
    他愤然转身离开御史台,可刚回到自家府邸门前,就听见一阵喧哗。
    ——严峥带着亲兵,就堵在他家门口。
    京中像严峥这样“带兵堵门”的,不止一个。
    董太师与清流党家门口都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武官哪个没受过相爷的恩惠?
    这些武夫大多粗鄙不通文墨,不会写奏折弹章,可他们的刀,他们的尊严,是顾怀玉给的。
    顾怀玉在朝中镇着,他们规矩听话,知进退识礼数——
    可如今顾怀玉被逼辞官了,他们的靠山没了,恩人没了。
    与此同时拴着猛兽的锁链也断了。
    他们便要用最擅长的方式讨个说法。
    你写弹章,他们便亮兵刃。
    你动口舌,他们便动真格。
    风声鹤唳,山雨欲来风满楼。
    帝都暗流汹涌的时刻,卧龙山的别苑内,却是一派清静安宁。
    顾怀玉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般酣睡是什么时候了,自从谢少陵、董丹虞这些帮手入朝后,他肩上的担子虽轻了些,心里却总惦记着政务,常常半夜惊醒。
    晨光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怀玉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裴靖逸的铺盖和人都不见踪影。
    “相爷醒了?”
    云娘捧着铜盆进来,笑吟吟地掀开帐子,“裴将军在外头练弓射箭呢,大家都去看,我刚也去看了,真威风啊……”
    顾怀玉闭着眼任她伺候洗漱,心想这死狗又孔雀开屏了。
    深山别苑里,连个正经看客都没有,显摆给谁看?
    云娘替他梳好发,刚系上玉簪,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喝彩声。
    顾怀玉披衣出门,还未走到院中,又一阵叫好声炸响,惊飞了檐下一群麻雀。
    庭院里,洒扫的婆子和仆役挤在一旁,踮着脚探头张望。
    只见裴靖逸立在庭院中央,外衫半敞,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腰间斜系着一条皮制护腰,箭囊斜挂其上。
    此刻他正挽着一张乌沉沉的铁胎弓,那弓身泛着冷光,弓弦粗得能勒断常人手指,在他手里却像玩物般轻巧。
    一气呵成拈弓搭箭,一箭破空,直贯靶心!
    围观的仆役们轰然叫好,几个洒扫婆子看得眼睛发直,连水瓢翻了都顾不上捡。
    顾怀玉的身影刚出现在廊下,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霎时安静,只剩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假装在修剪花木。
    裴靖逸一见他,眼眸顿时发亮,随手抹了把脖颈的汗,“醒了?早上见你睡得香,没敢打扰。”
    其实是盯着睡颜看痴了,看得某个地方直冒火,这才逃也似的出来练弓泄火。
    顾怀玉目光落在那张铁胎弓上,一瞧就不不是寻常的军弓,他眉尖一挑,“三箭平吴山的那把?”
    裴靖逸单手拎起那张弓朝他一侧转过来,弓身在阳光下泛着暗哑乌光,“是,我离家时特意带来的,每日不辍练习,就怕上了战场丢你的脸。”
    顾怀玉指尖在弓背上轻轻一抹,一想到耶律迟的爹就死在这把传奇的弓下,他竟有几分跃跃欲试。
    “要不要试试?”
    裴靖逸突然凑近他,不由分说将弓塞进他手中。
    那铁胎弓沉得惊人,顾怀玉单手险些没接住,指节都被压得泛白。
    裴靖逸立即“贴心”地覆上他的手背,高大身躯顺势从背后环住他,赤裸胸膛严丝合缝贴着顾怀玉的后背,低头贴在耳畔解释道:“这把弓要九石力,大宸能拉满的不足三人——”
    他顿了顿,嗓音带笑地说:“我十六岁就能拉满。”
    顾怀玉不屑一顾,心里冷冷嗤笑,臭显摆,这值得拿出来吹嘘?
    我十六岁就能治一州之政、安三万流民呢。
    懒得说破,他任由裴靖逸粗糙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他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的指尖。
    “看准了。”
    裴靖逸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他缓缓拉开弓弦。
    顾怀玉清晰感受到每一寸肌肉的牵动,不仅是裴靖逸绷紧的背肌,还有自己久未活动的筋骨。
    “嗖——”
    箭矢破空而出的瞬间,顾怀玉不自觉屏住呼吸。
    那支箭如流星般贯穿靶心,尾羽犹自震颤时,他感到从未体会过的力量快感。
    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能拉开一张射死敌国主将的铁胎弓。
    “再来。”
    顾怀玉催促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裴靖逸喉结隐隐地滑动,又带着他连射了几箭。
    顾怀玉一箭比一箭拉得更纯熟,唇角浮出少有的轻快,整个人舒展开来。
    而裴靖逸,却一箭比一箭憋屈。
    此刻简直是在受着世上最舒服的酷刑。
    怀里抱着一个又香又嫩的美人,整具身子依偎在他胸膛,连手也完全被他包裹在掌中。
    能感受到那清瘦背脊的骨节、清晰脉搏,耳后那片肌肤白得晃眼,还隐隐散着温热幽香。
    更要命的是,顾怀玉每次拉弓时无意识地向后一靠……
    折磨人。
    太踏马的折磨人了。
    裴靖逸眼底烧的过火,耐不住地口干舌燥,最解渴的就在他眼前,那雪白细腻毫无防备的后颈。
    他心猿意马,呼吸沉重,灼热的唇一点点凑近,熟悉的香气更浓地钻入鼻端,非但没能平息燥热,反似往火堆里泼了桶油,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已经很久没发泄过了,自从那次发泄失败后,这股火就一直压抑着。
    此刻理智的弦绷到极致,在顾怀玉又一次往后靠时,“啪”地绷断了,他嘴唇挨上后颈,舌尖不由自主舔了舔冰凉的肌肤。
    若是寻常,顾怀玉或许察觉不到,但此刻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弓弦,颈后的热乎乎舌尖舔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身子蓦然地僵住,箭矢歪斜着钉入靶垛边缘。
    裴靖逸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鼻尖在他后颈蹭了蹭,嗓音沙哑得不成调子,“好香,没忍住。”
    顾怀玉这颗精密的脑袋当场卡壳了。
    裴靖逸在亲他?
    亲他干什么?
    他再不通风月,也知晓亲吻和那档子事意义完全不同,不是只有男女之间才会干这种事?
    不对。
    他缓缓地扭过脖颈,眉尖蹙起,十分认真地问:“你好男风?”
    裴靖逸被他问得一怔,他表现的还不够明显?
    随即他忽然低头,几乎与顾怀玉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交错间,他清晰感觉到对方纤长的眼睫在自己脸上轻轻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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