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凝滞在空气中。
    顾怀玉不需要天子的准许,辞官是告知,不是请求。
    准也罢,不准也罢,这官他是辞定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最终落在裴靖逸身上。
    一个慵懒到近乎轻慢的下巴微点。
    裴靖逸眉头一挑,毫不犹豫地大步跟上。
    这一瞬息,殿内众人如梦初醒。
    “啪嗒。”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象牙签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相爷!”
    “顾相留步!”
    “国不可无相啊!”
    呼啦啦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追了出去。
    顾党的官员自不必说,就连清流党中人也慌了神,那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此刻也顾不得体面,提着衣摆就往外冲。
    最可笑的是那些没党没派的墙头草,此刻倒显出前所未有的团结来。
    聪明人比谁都清楚——顾怀玉若真走了,大宸一乱,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帮明哲保身的人。
    殿内转眼就空了大半。
    元琢脸色煞白,冠冕的流珠在他眼前剧烈晃动,晃得他眼晕,他顾不得君主仪态,一把扯下冠冕,“咚”地砸在御案上。
    “怀玉哥哥!”
    少年天子的喊声撕破了最后的体面。
    他大步冲下丹陛,追到殿门口,却被秦子衿与数名言官快步拦住。
    “陛下慎行啊!”
    “此时事关朝纲,万不可一时情急坏了大事!”
    秦子衿语气格外温和:“陛下,既然顾相辞官,当务之急是……”
    “滚开!”
    元琢直接挥臂将人搡开,几个要上前劝阻的官员吓得僵在原地,从未见过天子如此失态。
    秦子衿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竟直接向后栽倒。
    眼看就要摔在石阶上,一双粗壮的手臂猛然从旁伸出,将他硬生生扶住。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严峥那张杀气腾腾的脸。
    秦子衿迟疑一下,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严大人。”
    下一瞬。
    “谢你娘!”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严峥一记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直接将那张自诩风雅的面孔砸得血花飞溅!
    “你他娘的敢弹劾顾相?!”
    秦子衿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殿前石阶上。
    鲜血从鼻腔喷涌而出,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满脸茫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当众被打了。
    满堂哗然!
    几个清流党官员刚要上前去搀扶,却被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武官拦住,只能悻悻作罢。
    顾怀玉的轿子静静停在广场中央,轿身金线绣着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相爷——!”
    谢少陵带着一帮年轻官员跑得飞快,冲到轿前“哗啦”跪了一片。
    他抬头时眼圈通红,嘴唇止不住地发颤,“相爷要去哪?带上我吧!”
    后面追上来的官员见状,纷纷跪倒在顾怀玉身后。
    “相爷三思啊!”
    人群越来越多,竟像海潮一般围住了顾怀玉的去路。
    沈浚亦在其中。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青石板上久久不起。
    再抬头时,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透着幽亮,却一个字都不说。
    魏青涯苦着脸,官袍下摆沾了灰也顾不得,“相爷,您当初忽悠我来收拾户部烂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烂摊子刚理出个头绪,您撒手不管了?”
    裴靖逸眯着眼扫过跪了满地的人,连轿夫都跪下了,偌大广场上只剩他和顾怀玉还站着。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顾怀玉身侧,肩膀几乎相贴,压低声音道:“相爷的鱼塘倒是养得肥美。”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随即俯身入轿,却抬手止住了要放帘的轿夫。
    轿内阴影里,他的轮廓半明半暗,显得神秘莫测。
    他瞧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人屏息凝,“既然诸位还叫我一声相爷,那就听我一句劝。”
    “都回去吧。”
    顾怀玉敛去平日慵懒的气息,语气肃然,“朝廷谁当宰执都可以,但不能没有诸位。”
    “诸位才是撑起朝政的根本,是这社稷的脊骨。”
    “本相在与不在都,诸位都要守好自己的本职。”
    话音一落,轿帘垂下。
    轿影渐远,广场上官员们却仍跪着。
    有人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有人茫然四顾,更多人盯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发怔。
    就像罩在头顶的大伞被人突然抽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浑身赤裸地暴露在风雨飘摇之中。
    “陛下!陛下!”
    尖利的太监嗓音突然划破沉寂。
    众人回头,只见一道明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下玉阶,身后跟着一串手忙脚乱的太监宫女,御林军的铁甲哐当作响。
    这队人马横冲直撞,把呆立的官员们冲得东倒西歪。
    有人目瞪口呆问:“……那是……陛下?”
    另一人一脸难以置信地低声骂道:“你他娘不是自己带头罢相的吗?”
    元琢一口气咬着牙追至宫墙东门,那是大内通往东华街的侧门,眼看那抬轿越出门槛,已是“出宫”之实。
    “陛下!”
    徐公公气喘吁吁的喊叫传来。
    “陛下这身衣裳万万不能出宫啊!”
    元琢来不及换一身衣裳,竟当众扯下绣金龙的朝服往地上一掷,连登龙靴都踢飞了。
    他赤脚踏在青石板上,头也不回地往宫门冲:“备马!”
    徐公公急得直跺脚,“老奴给陛下备马车!”
    不多时,一辆内廷备马匆匆驶来,元琢登车,挥手指着相府的方向,“去相府!快!”
    车轮扬尘如风,直奔相府方向。
    街上百姓见着这副阵仗,纷纷避让,未及片刻,车抵相府门前。
    元琢绢衣散乱,赤足沾尘,披散的墨发被风吹得飞扬,浑然不顾周围人惊诧神情,径直冲入府内。
    门口守卫认出他是陛下,根本不敢拦,纷纷低头跪避。
    “怀玉哥哥!”
    少年天子在穿过第二进院落时,被突然现身的管家柳二郎拦住。
    “陛下留步。”
    元琢充耳不闻,柳二郎不得不提高声音:“陛下!相爷不在府中!”
    “何意?”
    元琢猛地刹住脚步,蹙眉不去理解这句话里令人齿寒的意味。
    柳二郎苦笑一声,轻声道:“相爷早知您会来,临走前留了几样东西,要我转交陛下。”
    他侧身让开,引路至花厅。
    厅中已备好茶,柳二郎捧出黑漆托盘,盘上是三样东西。
    一套折得平整的赤红官袍。
    一方沉重的宰执官印。
    一顶朝用乌纱冠。
    无一不是“宰相之位”的实质象征。
    元琢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中,他盯着这三样物件,声音发紧,“顾卿去何处了?”
    柳二郎一脸愁苦,低头答:“奴才也不知,相爷说,既已不是宰执,自然不能再住相府。”
    “至于去了哪儿……相爷没说。”
    元琢骤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筋骨,脊背一松,整个人沉沉地靠入椅背。
    他眼圈倏地红了,却猛地站起身往外冲。
    院门口,徐公公正抱着靴子急匆匆赶来,远远喊道:“陛下!鞋,鞋还没穿……”
    元琢一把抢过靴子,边跑边往脚上套,踉跄着差点绊倒。
    他跳上马车时,一只靴子还没穿好,却已急不可待地拍打车壁:“去裴府!快!”
    这一日,从晨光熹微至夜幕低垂,偌大京城依旧炊烟袅袅,市井喧嚣。
    城郊三十里外的卧龙山,终年云雾缭绕。
    半山腰处有座精巧别苑,白墙黛瓦掩映在枫林之间,原是顾怀玉买来给陈姑念佛用的。
    如今陈姑仍在寺庙清修,倒成了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别苑不大,却处处透着江南风韵,竹影摇窗,飞檐小筑。
    他带了铁鹰卫和几个贴身侍从,当然还有那个他走哪儿都不能忘了的“大血包”。
    毕竟,疯狗只有拴在主人身边,才不会乱咬人。
    顾怀玉卸了宰执的担子,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他斜倚在窗边软榻上,一册闲书半卷在手,山风拂过书页,掀起一角又落下。
    裴靖逸安顿完铁鹰卫的暗哨部署,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软榻前。
    他没个正行,突然俯下身,将下巴直接抵在桌案边沿,仰着脸从下往上盯着顾怀玉瞧。
    顾怀玉眼皮都不抬,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心里却觉得这姿势狗里狗气的。
    “相爷这一离开,京城可有好戏看了。”
    裴靖逸忽然开口,说话间已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顾怀玉搭在榻上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将那微凉的指尖摁在掌心里暖着,“可惜相爷看不到这出大戏。”
    这些时日他跟在顾怀玉身边,眼看这位宰执日理万机、调兵遣将,什么六部运转、户部财务、人事任免,桩桩件件,都绕不开这位宰执。
    如今他一甩袖子走了,那些文官们怕是得吵成一锅粥,清流党一个个上窜下跳,户部的账烂回来不出十日,兵部也没人压得住将军们的火气……
    啧,真是热闹啊!
    顾怀玉由着他暖手,懒懒睨他一眼,只问道:“今日人人都在拦我,裴将军为何不拦我?”
    裴靖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凸起的腕骨,不由地低笑,“我若真拦,相爷觉得自己还能走得了么?”
    话音未落,他手臂忽一用力,玄色窄袖下瞬间绷起流畅的肌肉线条,将衣料撑出充满力量感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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