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逸的目光落在顾怀玉脸上,幽深得像是要把人吞进去。
    虽仍保持着跪姿,但眼神分明透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大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几个文官偷偷打量着裴靖逸宽肩窄腰的身形,朝服都掩不住的贲张肌理,怎么看都是个顶天立地的悍将。
    谁能想到……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严峥憋得满脸通红,肩膀直抖,几次要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狂咳。
    几个边将交换了个眼神,你看我我看你,眼底全是不敢置信,这要是传回军中,怕是得震掉一地的眼珠子。
    顾怀玉见他不答,故意倾身问道:“裴将军,本相说得不对?”
    现在知道要脸了?
    裴靖逸一言不发,盯着他的眼神愈发幽暗。
    元琢的目光钉在裴靖逸握着顾怀玉的那只手上,手指不知不觉地绞紧衣袍,哪能看不出来这是顾怀玉不想裴靖逸被赐婚?
    “既然裴卿有恙在身……”
    他若无其事地笑几声,只能借坡下驴,“朕赐些滋阴壮阳的汤药,再派太医院院正亲自为你诊治,助裴卿早日康复。”
    顾怀玉趁机想抽回手,但裴靖逸抓着不放,当着满朝文武,他不好发作,便淡定接话:“陛下圣明,裴将军确实需好生调理。”
    大殿里的气氛一时轻快了几分。
    谢少陵垂落的宽袖中,手指早已攥得发白。
    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这般促狭私密的话……
    私底下,该是何等亲密?
    他不愿被裴靖逸比下去,更不愿眼睁睁看着那人独占顾怀玉身侧的位置,猛地向前一步,正要开口请命——
    “少陵要做什么?”
    董丹虞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问道。
    就在这一瞬间的迟疑。
    “臣请命。”
    一道冷冽嗓音破空而来。
    神色冷峻的青年自人群中迈出,朝服干净整洁的没有一丝褶皱,他先向顾怀玉拱手一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顾怀玉眉梢微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
    聂晋转身面向御座,声如金石:“臣请命担任此役伐东辽的监军,随军出征。”
    元琢瞧着聂晋,眉宇间不由舒展几分。
    毕竟聂晋声望素来极佳,公正不阿,在民间威望极高。
    与旁边那个色胆包天还抓着顾怀玉不放的裴靖逸相比——
    天子心中暗叹:这才是真正忠臣。
    “聂卿请命监军,卿以为如何?”
    元琢转向顾怀玉,却见对方压根没看自己。
    顾怀玉打量着聂晋,以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聂大人,好久不见。”
    聂晋神色不动,只微微颔首,“自上次相府一别,已有月余。”
    顾怀玉眉眼微抬,含着几分挑衅的意味,“聂大人记得这般清楚,是想念本相的姜汤,还是……”
    “想念本相?”
    他有意给聂晋难堪,就要当众提起那桩“羞辱”的事迹,提醒聂晋别忘了可是喝过含他口水的姜汤。
    他看上的人,若不跪服于他,就得当众难堪。
    话音未落,突然五指一痛——
    裴靖逸猛地将他的手整个裹进掌心,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力道大的像要捏断他的骨头。
    顾怀玉垂眸看去,裴靖逸突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那模样不像是笑,倒像是野兽护食时的呲牙警告。
    直接给顾怀玉看得“扑哧”一笑,乐不可支。
    另一边的聂晋别过脸不看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宰执“调戏”,这位素来冷面的大理寺卿,也抵不住耳根子泛红。
    他声音极其平静坦然道:“下官思念顾相……的贤德风骨。”
    顾怀玉眉梢一挑,贤德?这词跟他有半个铜板关系?
    “本相允了。”顾怀玉正发愁监军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最合适的人上赶着送上门来,他自然笑纳,“监军一职,非聂大人莫属。”
    监军之职,历来是最不好干、也最得罪人的活。
    要监察军中动静,又要防贪制乱,稍有不慎,就成了前线众将的眼中钉、肉中刺。
    正因如此,才非聂晋这般人不可:
    不图军功、不近钱财,清正严明,朝廷信得过,军中也压得住。
    聂晋转向顾怀玉拱手,“多谢相爷成全。”
    这声“相爷”,叫得郑重。
    顾怀玉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忽然生出试探的兴致,话语轻飘飘地落下:“若聂大人有空,不妨来都堂坐坐。”
    一句话抛出的是一根橄榄枝。
    殿上诸人谁都听得出,这不是单纯的客套,都堂乃宰执议政之地,非亲信不可入。
    顾怀玉此话分明是有意拉拢。
    聂晋腰背挺得笔直,却是迟疑瞬息才垂下眼道:“谢相爷厚爱,下官若有公事,自会赴相府拜访。”
    不去都堂,但去相府,当顾党一员免谈,但人情往来可以。
    顾怀玉脸色倏地一沉:“那就不必来了。”
    聂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旋即拱手退下。
    不少人面面相觑,谁不知聂晋刚硬孤傲?跟块石头似的水火不容,逮谁怼谁,就连睿帝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如今竟对顾怀玉这般……
    听话?
    谢少陵不自觉地喃喃:“怎么又一个......”
    董丹虞凑近好奇地问:“又有什么?”
    谢少陵摇头不语,整肃衣冠出列。
    他先向顾怀玉深深一揖,再转向御座天子行礼,朗声道:“臣请命赴前线,任行军司马,协理军务。”
    顾怀玉未立刻作答,前线局势复杂,行军司马虽是文官编制,但往往要与将领并肩作战,确实是锤炼性命之地。
    眼下人才紧缺,却也不能轻率安排。
    “朕看谢卿大才。”
    御座上的天子抢先一步开口,笑吟吟地瞧着谢少陵,“朕闻凉州新发现了一座铁矿,谢卿不如去去凉州督造军械?”
    殿内霎时一静。
    凉州。
    那是离前线八百里远的苦寒之地,终年风沙漫天,水土恶劣,素来是流放边缘之地。
    谢少陵猛地抬头,正对上元琢冷笑的眼眸——
    他心底骤然一沉,原来早就漏算了一个。
    元琢坐的端正挺拔,搭在扶手的手指轻击。
    收拾不了裴靖逸那条老狗……
    朕还收拾不了你?
    顾怀玉微微摇头,没工夫深究元琢跟谢少陵多大的仇怨,“谢大人年轻有为,笔法清晰,心细如发。”
    “不如暂往军中任文书,统筹调令与军情往来,也算是为国尽忠。”
    谢少陵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方才的黯然全然不见,高声应道:“谢相爷成全。”
    元琢垂下眼睫,攥着龙椅的指节已然发白。
    你对谢少陵这般回护。
    对裴靖逸那般纵容。
    就连聂晋都与你关系匪浅。
    他忽然抬眼,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紧紧抿着的嘴唇轻微颤动几下,“卿对他们当真是好。”
    “那朕呢?”
    “卿把朕放在何处?”
    此话一出,朝堂一静,群臣低语骤然止住。
    作为顾党的两位大员,沈浚与魏青涯并肩而立,魏青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自从进了紫宸殿,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东一句西一句地点评。
    董太师方才义正辞严道“忠君爱国”,他立刻接茬:“诸位可知?董太师上月刚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裴靖逸嘲讽秦子衿是“龟奴”时,他又口不择言:“巧了,我曾收过一家妓院,有些贵客连龟奴都不放过。”
    沈浚一直面无表情,眯着眼眸盯着殿上。
    直到天子这句委屈巴巴地诘问一出,魏青涯摇头轻叹:“这大宸的锦绣河山啊……倒像是系在顾相腰间玉带上了。”
    沈浚肘尖直直地撞一下他,冷眼睨他,“慎言。”
    顾怀玉眉梢一挑,元琢这是唱的哪出?
    请命?
    他不假思索道:“陛下坐镇京师便是,朝中需留人坚守后方。”
    裴靖逸顿时嗅出话里的不对劲,忽地开口问:“相爷是要亲征东辽?”
    满殿哗然!
    因为按照常理,坐镇京师,坚守后方的人应当是顾怀玉,哪轮得着元琢?
    顾怀玉既然如此说,便说明那时他不在京中,才轮到元琢坐镇京师。
    一朝宰执战时不在京中,那只能是在边疆了。
    元琢猛然起身,唇色都因惊怒而发白,“朕不准!”
    顾怀玉不需要他准许,他从裴靖逸掌中抽出手来,取出手帕,仔细地拭了拭被攥红的指节,那姿态不像在议军国大事,倒似在赏玩一件易碎的珍品。
    擦完手,他才抬眸,“本相今日召文武百官入朝,定的是生死策。”
    这件事他很早都想清楚,是大宸历代皇帝和宰相没想清楚。
    他的声音轻不重,慢条斯理的,“既要将士赴死,本相便不能高坐明堂,听着曲子逍遥快活。”
    你要人家卖命,总得先拿出诚心,不然谁肯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本相就在战场后方,举目可见,让他们知道,这场仗不止赌他们的命……”
    顾怀玉扫过满殿文武,指尖轻点自己的额头,“也赌我这颗项上人头。”
    殿中一片死寂。
    裴靖逸是从沙场里滚出来的人,比谁都清楚,顾怀玉若亲临前线,对军心意味着什么。
    一个宰执若敢站在将士背后,真正的背后,那就是这仗能不能打赢的命脉。
    不是将军带兵才叫打仗,宰执若亲临军前,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不是你们替国家去死,是本相与你们一起玩命。
    那是能让三军效死的分量。
    裴靖逸喉结狠狠地动了动,却终究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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