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这是何意?”
    秦子矜一步上前,站在董太师身侧,朝顾怀玉拱手道:“下官听您这番话,像是要自立门户。”
    “若是误会了顾相,还请顾相解我等一惑,您这‘万事皆听卿决’,究竟是何意?”
    董太师方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老脸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顾相方才所言,可有纸墨凭证?”
    顾怀玉慢悠悠坐直身子,手臂搭在膝头,正要开口——
    “万事皆听卿决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得听顾相的。”
    一道高大身影突然从百官队列中跨出。
    裴靖逸今日穿了宽袍大袖的朝服,这衣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儒雅,反倒被一身悍气撑出几分潇洒不羁。
    “你跟我都得听顾相的。”他看也不看秦子衿,只朝顾怀玉一拱手,正儿八经地说:“下官最听相爷的话了。”
    说完还冲座上人挤了个眼,“媚眼”抛的明目张胆。
    顾怀玉扫他一眼,置之不理,目光转回董太师身上,“本相方才说得明明白白,是先帝口谕。”
    “太师却问本相要凭证?”
    他语气一顿,唇畔衔着几分玩味的笑容,“太师这是何意?”
    董太师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清流党精心准备的三记杀招,还未出招,便被顾怀玉这一出“先帝遗命”打得措手不及。
    顾怀玉这招太毒。
    一开口直接祭出儒家最不能碰的禁脔:忠孝大义。
    先帝临终嘱托要雪国耻、伐东辽,一切听从顾怀玉,如今你们不愿打,那是不是对不起先帝,违背圣训?
    是不是不忠不孝?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上回在这紫宸殿内,董太师还扯着“忠孝”二字痛斥顾怀玉。
    谁能想到,这重若千钧的两个字,今日竟原封不动砸回了他们头上。
    怀疑当朝宰执矫诏?那是掉脑袋的大罪!
    不怀疑?那就得乖乖听他调遣!
    清流党顿时陷入两难。
    原本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势,此刻全乱了章法。
    秦子衿忽而转身,广袖轻拂,朝裴靖逸施施然一礼。
    他站姿挺拔,唇角含笑的模样温润如玉,与裴靖逸那副悍匪作派形成鲜明对比,“多谢裴将军为秦某答疑解惑。”
    “裴将军果真博闻强记,连‘万事皆听卿决’这八个字都能通透解读,秦某佩服。”
    裴靖逸面不改色地一点下巴,坦然受之。
    秦子衿被这副不要脸的样子噎得喉头一梗,目光落在他显眼的耳坠,“裴将军怎么戴起妇人的耳饰来了?这是什么闺房情趣?”
    殿中不少人都不由侧目。
    裴靖逸听到“闺房情趣”四个字,原本拧起的眉头忽而舒展,嗤笑道:“既然秦寺卿知道是闺房情趣,怎么,竟还要问?”
    秦子衿脸色微变,旋即又端起那副温润模样:“裴将军自从跟随顾相,越发不像武官了,倒越来越像文臣了。”
    话似恭维,却字字带毒,这是在骂裴靖逸丢了武将风骨,成了摇尾乞怜的权门走狗。
    “像谁?像秦寺卿?”
    叙述,论起嘲讽人这一块,秦子衿是个文人,比不了裴靖逸这种毫无口德的人。
    他嗤笑几声,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满殿皆闻,“我可比不得秦寺卿,东辽使臣下榻鸿胪寺时,秦寺卿连自家老娘都恨不得打包送上。”
    “不知情的,还以为鸿胪寺是青楼,秦寺卿是龟奴啊!”
    “你……”
    秦子衿面色瞬间气得面红耳赤,有口难言。
    殿中原本死寂,此刻却隐约响起几声窃笑,虽不敢太放肆,却也藏不住快意。
    毕竟“送女伺使臣”这种事,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裴靖逸当众撕破了遮羞布,倒叫不少人暗中叫好。
    谢少陵站在文官队列中,眉头微蹙。
    他侧首低声问身旁的董丹虞,“这位裴将军也是顾相的人?”
    董丹虞如实答道:“裴将军跟得最早,是相爷跟前的红人。”
    谢少陵目光落在裴靖逸耳垂那枚耳饰,一看便是顾怀玉的手笔。
    原以为他是顾怀玉唯一的袍下之臣,没想到,还有另一个人,且来得更早。
    顾怀玉似有所感,抬眼正对上谢少陵幽怨的目光。
    “?”
    看他干什么?
    场面闹得实在难看,董太师不得不亲自收场,他拢袖一揖,老态龙钟却不失风度。
    “今日得闻先帝遗诏,老夫心中百感交集,顾相忠心可鉴,使我等辈汗颜——”
    说着说着,他突然声音哽咽,论起表演,朝中老臣个个是高手,“若先帝在天有灵,见此忠臣,想来也会欣慰含笑。”
    这番话说的体面,顾怀玉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也不能打断。
    董太师长叹一声,“老夫年迈无能,自知难再驰骋沙场,然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提枪上阵,赴那东辽疆域,为先帝讨还一寸山河!”
    话至此已推至满堂激愤之巅,他忽而一转,“只是老夫心中仍有一事不解,恳请顾相为我解惑。”
    顾怀玉下巴轻抬,“太师请问。”
    董目光扫过满殿官员,最后停在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秦子衿身上。
    他轻拍了拍秦子衿的肩膀,像在抚慰后辈,却实则是点将回场。
    “秦寺卿有一位旧友,乃是江南顾家一支,与顾相同宗,他曾闲谈时提及一桩旧事。”
    “据说当年长平十三年战乱,顾相父母死于兵祸,顾相与太后娘娘流落街头,一路乞讨回乡,彼时风雪交加,几度濒死,终是熬了过来。”
    “如此种种,诚乃悲惨遭际,令人唏嘘……只是老夫有一问。”
    董太师双目精光乍现,直直地盯着顾怀玉,拔高声音,铿锵用力问:“今日欲讨伐东辽,顾相是为先帝遗愿,天下苍生?”
    “还是为报一己私怨?!”
    满殿死寂。
    清流党众人暗自得意,这记杀招直指顾怀玉命门。
    若坐实他假借国事报私仇,莫说出兵东辽,就连宰执之位都难保!
    你说你不站文官,不站武官,只站大宸,若这煌煌大义的源头,不过是血亲私仇......
    那你亲手铸就的信仰高塔,岂非成了笑话?
    如此一来,再多英名,又有谁敢托付?
    顾怀玉缓缓眯起眼眸,唇畔笑意敛去,神色冷淡得惊人,“本相看过长平十三年的史册,那年各地赋役绝收,尸骨成山,军民死伤逾百万。”
    “这其中,可有太师的亲人?”
    董太师被他问得一怔,轻咳一声答道:“老夫有一名学生……”
    顾怀玉没有听他诉苦的意思,目光转向秦子衿,下巴一抬。
    秦子衿脸色微变,半晌答道:“家中一位叔祖,惨死于乱兵之手。”
    余下的不必顾怀玉再问,殿中沉寂几息,便有人低声开口:
    “家兄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犬子那年应征,至今音讯全无。”
    “家父那年走西北粮道,途中遇匪……”
    “我与内子避乱途中走散,再未相逢,至今不知是生是死……”
    声音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仿佛连压抑多年的悲怆与血泪也一同翻涌而出。
    有老臣低头拭泪,有青衫文士声泣下跪。
    悲声渐起,此起彼伏。
    二十年疮疤被狠狠撕开,满殿朱紫此刻哪还分什么清流顾党,尽是乱世飘零人。
    那年惨死的,有死于东辽铁骑,有亡于乱兵匪患,更多是饿死冻死在逃难路上。
    可究其根源,哪桩不是拜这场国难所赐?
    “够了。”
    一道冷声突兀划破群嘈。
    顾怀玉倏然起身,手中的雪色大氅“唰”地扬起,披肩而落,斜掩在他削瘦的肩背之上,宛如万丈雪崖倾覆而下。
    他就这般立在朝堂中央,明明是一副清瘦病恹的身子骨,但气势逼人得让人不敢直视,“太师现在还觉得这是本相的一己私仇?”
    董太师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若非秦子衿眼疾手快扶住,堂堂一国太师,怕是要当场跌个灰头土脸。
    他只觉面上火辣辣的,被一个年纪差得远的后辈当众驳斥至此,羞愧得连半寸地缝都想往里钻。
    而更叫他们猝不及防的,是殿中众人的反应。
    在此之前,顾怀玉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太过耀眼:
    富家子弟,年少入仕,少年得志,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纵横朝堂,杀伐果决,坚毅强大得几乎令人忘了他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人。
    他是那座不动如山的靠山,是不需要别人保护的人。
    但此刻,那个故事却将所有人心中关于顾怀玉的形象彻底颠覆。
    若顾怀玉“聪明”点,大可早几年说说他的过往,双亲如何死于战乱,说与姐姐相依为命的苦日子,说寄人篱下遭受的白眼……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本可以少挨许多骂名。
    但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就连与他相识最久的元琢、沈浚都不知道他这些往事。
    大殿内众人看向顾怀玉的眼神极其复杂、沉重的情绪:震撼、敬佩,甚至……心疼。
    顾怀玉看着董太师灰败的脸色,心头掠过一丝快意,这群冥顽不灵的老东西,总算被“说服”了。
    想到终于能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他几乎要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然道:“既然如此,出兵东辽之事便这么定了。”
    他目光扫过满殿文武,“谁还有异议?”
    殿内鸦雀无声。
    连最顽固的清流党都低着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很好,还是知趣的。
    顾怀玉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兵部即日起整备军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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