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血腥气在室内翻涌。
    无头的尸身还伏在地上,眼珠还吊着,死不瞑目地盯着裴靖逸。
    裴靖逸喉结滚动,绷紧的脊背压得椅子吱呀作响。
    他闭眼数到“十”,浑身肌肉因压抑而微微发颤,可那股蓄势待发的却仍不肯低头。
    “……”
    他蓦地睁眼,眼底烧着欲念和恼火,一把抽出手,恨铁不成钢地扇了一巴掌,低声自嘲骂道:“你这逆子。”
    “怎么,非得顾怀玉给你数数才肯听话?”
    说罢,他抓起酒壶仰头灌下,烈酒滚过喉咙,却浇不灭那股邪火。
    荒唐。
    太荒唐了。
    自己的身体竟不听使唤,非得顾怀玉在场才能……
    裴靖逸越想越头疼。
    他对顾怀玉有欲望这件事本就够糟心了,现在竟还添了这么个毛病。
    总不能他日真娶个老婆,洞房花烛夜,还得请顾怀玉在旁边数一数,盯着那张脸他才能起立,最后还得对着顾怀玉点头才行事……
    光是想象那场景,裴靖逸就浑身不适。
    一来他根本没娶妻的心思,家国未定,哪顾得上儿女情长?
    二来……
    他蓦地阖眼,低低叹出一口气。
    赵儒唯一说对的一句话,便是说他眼光高,高到不该有的地步。
    “砰”地一声,他将酒壶掷到桌上,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汗液混合着血迹黏腻地沾在脸颊,衬得更为邪气。
    等到那玩意彻底冷静了,他扯下桌布,捡起地上的头颅一裹,出门大步奔着军营的方向而去。
    严峥正与几个旧部围坐饮酒,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血淋淋的布包凌空抛来,他下意识接住,被血糊了一手。
    “替罪羊找到了。”
    裴靖逸下颌一抬,示意他打开。
    布包散开,露出赵儒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帐内骤然一静。
    “互殴致死。”
    裴靖逸干脆利落地收尾,“监军酒后失德,辱骂将士,与赵儒起了争执,动手时误伤致死。”
    几个旧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当兵的杀监军,那是哗变谋逆。
    但若是上面派来的统辖杀了监军,那就是互殴,顶多算个失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夜,裴靖逸便与严峥整装起程,连夜返京复命。
    正值隆冬,血腥味在夜风中被冻成一团死气。
    赵儒的人头装进了封好的冰匣,扎实固定,带回京中,以作顾怀玉交差之用。
    两人跨马出营时,乌压压的将士自发在营门等候。
    他们抬着一筐筐物什,老布裹的干粮、腌菜、鹿角、还有亲手缝制的护膝和棉袜。
    七七八八,竟堆了一地,全是想托裴靖逸与严峥带回京,献给顾相的“心意”。
    一个老将领挡在马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羞怯,“劳烦裴将军代我们向相爷道谢。”
    裴靖逸回头跟严峥对视一眼,抬手按住缰绳,声音很轻地道:“送顾相礼物就不必了。”
    “他心里装着你们,你们心里也得装着他。”
    话说得很浅,可落在场中百余将士心头,却如铁钉钉进胸骨。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跪地之声此起彼伏,杂乱却震撼。
    元家的皇帝靠不住,文官的话不算数。
    真正能为他们争口气、把兵当人看的,唯独只有顾怀玉。
    哪怕吃的是天子的粮、领的是朝廷的饷,也不能真把自己当天子的兵。
    关键时刻,要拎得清——
    自己是谁的兵,心里该站在哪一边。
    另一边的京城,年关一过,雪便薄了几分。
    谢少陵勒马于皇城根下,身姿挺拔,干练潇洒。
    去江州时坐着马车离京,归来却已骑在马上,衣袂猎猎,俨然有几分武将的风姿。
    谢府老仆、旧友许鹤声早接了信,一早候在城门外等候。
    等他策马临近,众人竟一时没认出来。
    几个月前,还是京城里翩翩贵公子,舞文弄墨,白净俊俏,颇为惹人注目。
    去了江州一趟再回来,衣袍上尽是沾的风尘,脸颊也被冻得发红,人更是瘦了不少,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连马都未下,朗声抛一句:“我先去相府复命。”
    说罢便纵马而去,衣袂翻飞间露出后腰别着的短匕,全然没有半点文人的模样了。
    谢少陵到相府时,正巧赶上顾怀玉从都堂回来。
    那顶暖轿缓缓落地,轿帘一掀,顾怀玉捧着暖炉迈出一步,雪白的貂绒下摆透出红色的官袍。
    谢少陵眼眶一热,几乎是滚鞍下马,几步便跪倒在他身前,双臂紧紧地搂住那纤瘦的腰身,侧脸贴在顾怀玉的腰间,“相爷……”
    这一声似是从喉咙挤出的呜咽,又似是久别重逢的委屈。
    顾怀玉被他这过分的热情弄得一怔,抬手拍拍谢少陵的肩膀,“不必多礼。”
    谢少陵满鼻子都是他的气息,鼻尖不舍停留一瞬,才抬头仰望着他,眼睛灼灼发亮,“相爷,我回来复命了。”
    顾怀玉端量一下他的脸,淡淡评价道:“精神了。”
    “起来说话。”
    谢少陵这才松开他的腰身,站起身来,“江州的事已办妥。”
    “我担心相爷——”
    他微微一顿,跟在顾怀玉的身后迈过门槛,模样神采奕奕,却是镇定自若地说:“相爷身边没几个贴心人,我担心您无人可用,便未敢多歇,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殊不知“顾党”的官员今非昔比。
    顾怀玉今早便轮番召见董丹虞、魏青涯和沈浚等等一干人,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
    谢少陵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定定瞧着他的背影,“相爷派我到江州前,我原以为不过是清河道、建民舍这等事情。”
    “但到了才知,人要住的不是民舍,是能遮风挡雨的活命处,吃的不是赈灾粮,是明日睁眼时还能在锅里的米。”
    “相爷可知?”
    他走快几步,走到顾怀玉身侧,似是无奈地笑道:“头一日我便遇到官府的粮不够,等我从别处调到粮,就遇见浑水摸鱼贪赃的……”
    顾怀玉微微地点点下颚,唇畔勾起很轻的弧度。
    谢少陵想起那段时日都觉得恍如隔日,叹息道:“等解决完粮食,又是清河道淤泥,官府人手不够,调来的工匠冻得直哆嗦,不肯下水,是要威逼?还是要利诱?”
    若是威逼,那些工匠必然不好好干,利诱又是一大笔开支,孰轻孰重,该如何抉择?
    这些皆是摆在谢少陵眼前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是圣人书里的大道理能解决的,也不是章句之学能应付得了的。
    是要他真真切切地去干、去跑,去一处处敲门,一回回碰钉子,再一遍遍想办法。
    他曾奉若圭臬的《治国论》,通篇都在讲“为政以德”“为民所依”。
    可直到他亲身下到江州,才知道原来“为民”二字,不是居庙堂之高时高高在上的恩赐。
    而是要蹲下身子,卷起袖子,和他们一起沾满手上的泥。
    顾怀玉走进花厅里,随意地一敛貂绒落座,含笑瞧着谢少陵。
    谢少陵立在他身前,沐浴在他的目光里,耳根子泛上淡淡的红,“我如今方才知晓,为何初见相爷,跟相爷大言不惭的我的锄奸大计,相爷听后会说我笨。”
    顾怀玉有意考验他的长进,指尖轻叩一下椅子扶手,“哦?”
    谢少陵双膝触地,以一种近乎温驯的姿态跪在他身前,抬起的眼里透着虔诚的光,“若是我当时逞英雄死了……”
    “如今江州的堤坝谁去盯?谁又替那些老弱妇孺去讨公道?”
    他低头笑了一下,再抬眼依然盯着顾怀玉,“相爷,活着比死难太多了,活着要看粮商克扣赈米却还要周旋,要忍着地方官阳奉阴违还得虚与委蛇……”
    为了理想死很简单,剑往脖子上一横,血溅三尺,青史里添一句忠烈殉节。
    但为了理想而活着,就要算清每一石赈粮的来去,要盯着工匠把每块石头垒结实,要听老妇人哭诉第三遍她家的田亩数……
    一天一天地熬,一步一步地斗,比起一死了之,难的太多了。
    顾怀玉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个脑袋灵光的,没浪费他的谋划,“聪明。”
    谢少陵用脸颊轻轻蹭蹭他的掌心,眼神明亮得惊人,“相爷为何对我这么好?”
    顾怀玉眉头一挑,如实地告诉他,“你像本相少年时。”
    谢少陵的脸颊在顾怀玉掌心发烫,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骨子里那股傲气,那份不肯低头的倔强,像极了当年的顾怀玉。
    这是否说明……他对顾怀玉是(只有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谢少陵忽然俯身,将滚烫的脸埋进顾怀玉□□,声音闷闷的,“我一直在想相爷。”
    顾怀玉垂眼瞧他,想他作甚?
    谢少陵嗅着他身上好闻的香味,脸颊贴在他大腿内侧,甚至能感受到那隐约的体温,这才惊觉这个姿势不太对劲。
    他骤然深吸一口气,耳根轰然烧起来,若无其事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方素色帕子,小心翼翼地解开包着的帕子——
    一块干硬发霉的糕点,上面还有一记咬过的齿痕。
    顾怀玉盯着这块发霉的糕点半响,茫然地看向谢少陵。
    这玩意儿真的值得这么郑重其事地拿出来?
    谢少陵见他完全不记得,暗暗地一咬牙根,强撑着笑意道:“临行前相爷赏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想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闻闻,像您就在我身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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