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在大理寺受了一肚子气。
    先是没办妥耶律迟交代的差事,又亲眼目睹那位大理寺丞砸碑的疯癫行径,心里既憋闷又惊惧。
    他低眉顺眼地回到驿馆,将昨夜大理寺的荒唐事一五一十禀报给耶律迟。
    其实用不上他说。
    百姓涌向大理寺自首,闹得沸沸扬扬,消息早已传进耶律迟耳中。
    此刻耶律迟正在用午膳,手中握着一把金刀,慢条斯理地片下盘中的烤鹿肉。
    听完副使的汇报,他用刀尖挑起一片鹿肉细嚼慢咽,只悠悠道了一个字:“蠢。”
    副使长出一口气,义愤填膺地抬起头,“是啊!这些大宸人蠢死了,收买顶罪都买不明白,证词全都是谎话连篇,把我们当傻子骗!”
    耶律迟拿起帕子擦擦唇角,这才抬眼看他,“我是说你蠢。”
    副使一噎,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问:“我是没有把事情办好,但王爷派别人未必也能办好。”
    耶律迟也不和他计较,一只手优游自若地把玩着金匕首,淡定地陈述道:“顾怀玉没有收买百姓,是百姓自愿为他顶罪。”
    副使瞪大眼睛,茫然不解。
    东辽人生在草原,长在部落,牧民们逐水草而居,从不与王帐亲近。
    百姓只认牛羊,不认官印,若遇不公,要么忍,要么拔刀相向,绝无可能替某个将军或贵族去衙门自首。
    这超出了一个东辽人的认知。
    耶律迟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与其他东辽人最大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熟读汉家的经史子集。
    为了知己知彼,他曾耗费数年研读汉人典籍,知道在汉人的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叫“天道”。
    天道之下,人心所向。
    一旦一个人身负天道,世界都会为他让路。
    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做得对,无数人追随他、倾慕他、向往他,甚至甘愿为他赴死。
    这不是收买,不是胁迫,而是天命所归。
    而顾怀玉,就是那被天道眷顾之人。
    否则,如何解释?
    他执掌朝政不足一年,却能令朝中纷乱政局归于一线,令曾视他为眼中钉的清流党人甘愿俯首。
    令太学士子私下争相传颂其事迹,令原本涣散的文臣、傲气的武将,一个个争着靠近他,追随他。
    最不可理喻的是百姓。
    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竟会甘愿为他顶罪。
    耶律迟忽地将金刀一旋,光亮表面映出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却是一成不变的平稳,“若有一日,草原的牧民心甘情愿为我赴死......”
    副使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听着他继续道:“百官视我为主心骨,我一句话,他们便无条件追随,你说——”
    “那时候的东辽,会是什么模样?”
    副使再迟钝也听出其中恐怖的野心,脸色大变,硬着头皮答道:“到时候的东辽自然是王爷的天下。”
    耶律迟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唇间溢出低低嗤笑,“东辽?你还想过放牧的苦日子?”
    他手臂一挥间,刀尖“嗤”地刺入盘中的鹿头,油脂顺着刀刃滴落,“我若有顾怀玉的能力,东辽算什么?”
    “到那时普天之下,皆归我掌中。”
    如此气势磅礴的一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笃定这句话既成事实。
    副使只觉背脊发凉,讷讷地道:“王爷想要顾相什么能力?是想要顾相那张漂亮脸蛋?”
    耶律迟盯着副使看了半晌,忽而一笑道:“我想要天道也降临在我身上。”
    副使自然不懂其中的意味,磕磕绊绊地念着“天道”两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迟没打算多做解释,慢条斯理地擦净案几上的油脂,随口吩咐道:“去拿信纸和笔来。”
    没过一会,副使便匆匆捧来笔墨纸砚,将信纸铺开。
    耶律迟提笔而下,行笔如风,一气呵成。
    纸上的东辽文线条凌厉、锋锐如刀,正是传给皇庭心腹的密信。
    副使越看脸色越古怪,终于忍不住咬牙道:“王爷!顾相杀了乌维,你还要——”
    “是这些重要?”
    耶律迟笔锋不停,头也不抬地打断他,“还是天下重要?”
    副使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懂给顾怀玉送回大宸官员,以及岁妆女子,还有西北那块养马地,和谋取天下有什么关系。
    耶律迟最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他愿意履行当时给顾怀玉的承诺。
    为了能和顾怀玉多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
    他才有机会解开那种被天道眷顾的气运。
    顾怀玉的马车停在相府侧门。
    他刚踏进门槛,柳二郎快步迎上来,忧心忡忡地说:“相爷昨日一夜未归,可吓死我了。”
    顾怀玉遇刺的消息摁得死死的,相府的人都不知晓,他淡淡“嗯”一声,继续往前走。
    柳二郎跟随在他身后,连忙道:“相爷慢些走!沈大人在书房里等着您呢!”
    顾怀玉一进庭院,便知为何要他慢些走了,因为一只鸡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掠过,后头追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小厮抱着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扑棱了一脸水,鲤鱼快要将人给干翻了。
    两个婆子抬着筐青菜慌慌张张地往后厨跑,活像身后有追兵似的。
    顾怀玉抬眼望去,庭院里鸡鸭乱窜,廊下堆着各色时令菜蔬,还有个捆着四蹄的小羊羔正“咩咩”直叫。
    “都是百姓从后门塞进来的……”
    柳二郎压低声音,“说了不收,他们扔下就跑,相爷莫见怪,我叫人马上收拾干净。”
    顾怀玉颔首垂眼,忽然唇角一勾,步履轻松地向着内庭走去,“既然都收了,吩咐厨房这几日加餐,一口都不准浪费。”
    沈浚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炭盆烧得极旺,屋内闷热如蒸笼,他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却仍端坐如松。
    官袍穿得一丝不苟,领口的盘扣都紧扣至喉结下方,官帽端端正正地压在额前,连一丝歪斜也无。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时,沈浚立刻起身,双手交叠举至额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相爷。”
    拖地的貂绒从他眼前擦过,幽幽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顾怀玉在椅子上坐定了才道,“起来罢。”
    沈浚站起身来,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下颌处悬而未坠。
    他却连抬手擦拭都不曾,只垂着眼帘道:“下官已调禁军搜寻凶手,尽量不扰民,另遣人前往鸿胪寺安抚使团,暂稳其情绪。”
    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都得做到位,这些事儿交给沈浚,顾怀玉很放心,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抛过去,“擦擦汗,瞧你这样。”
    沈浚一把接住他的帕子,掌心微微握紧,却不用,他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地擦干净额头的汗,“下官失态了。”
    顾怀玉正想找他问些事,他瞧不上户部尚书太久了,老匹夫样样事都指望他出来背责任。
    以前是顾党无人,他没得选择,但现在顾党有许多新人投诚。
    “这几日,可有没沾党争的,或是清流那边的人来投?”
    沈浚略一沉吟,答道:“共有六人。”
    顾怀玉来了几分兴致,坐起身来,“里头可有能担户部大任的?”
    沈浚不动声色将帕子收入胸前的暗袋,他懂顾怀玉的意图,但要办事他要问得更清楚,“相爷所说的大任是——”
    顾怀玉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若不是国库里没银子,倒也不至于现在就跟东辽撕破脸。
    他不假思索道:“我要个能搞钱、会搞钱的人。”
    沈浚稍一思索,眸光波动,“这六人里并无相爷想要的人才,但下官却认识这么一个人。”
    顾怀玉眉梢微挑,“谁?”
    “魏青涯。”
    沈浚说罢一迟疑,念出一个更响亮的诨名,“魏十钱。”
    顾怀玉似乎听到过这个诨名,眼波一抬,示意他继续说。
    “魏青涯曾任商税司主簿,专管商贾往来、关卡收银一事,此人行事极有章法……”
    沈浚稍顿,忽然轻笑一声,“收贿必干事,干事必办好,便是乞丐求他办事,也得凑够十个铜板,因此得了个‘魏十钱’的名头。”
    顾怀玉指节抵着下巴,眼底浮起兴趣,“生财有道。”
    沈浚赞同地点点头,“而且不论事大小、银多少,办事质量都相当,效率极高,童叟无欺。”
    顾怀玉唇角微勾,那就是天生爱财,倒是个能管钱的钱篓子,“不错,如今人在何处?”
    沈浚敛去笑意,清俊的脸颇为认真,“他被罢黜了。”
    大宸以士大夫治天下,若不是犯下人神共愤的错误,官帽一旦戴上,这辈子都很难被摘下。
    顾怀玉更有兴致了。
    沈浚声音低几分,“魏青涯入仕前,故意饿死生父,那年东窗事发,董太师闻亲自上奏,请陛下以‘悖逆伦理’之罪将其罢黜,永不录用。”
    顾怀玉唇畔笑意消散几分,“哦?那你还推荐给我?”
    沈浚向案前走几步,俯身凑近他脸侧,嗅到那熟透的沉香气息,他闭了闭眼睛,才继续道:“魏青涯罢官之后,去了京南坊,开了一家赌馆。”
    顾怀玉抬眸盯着他。
    “赌馆专接高门权贵,签子一落,金银翻涌,他靠赌馆铺面起家,如今已经是京城最大钱庄的幕后东家,传闻账下流银如海,富可敌国。”
    沈浚身为中书令,对京城里官员流向一清二楚。
    顾怀玉的口袋里着实地缺钱,他抬手轻轻拍拍沈浚温热的脸颊,“明日带他来都堂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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