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玉被他气得轻轻发笑,手中握着缰绳,用把手不轻不重地拍几下他的脸颊,“还敢挑衅本相?”
    裴靖逸直勾勾地盯着他,舌尖抵了抵被抽红的侧脸,忽地露齿一笑,“我怎会挑衅相爷,只是下官的兵器娇贵,昨夜吃了相爷一脚,现在还疼着……”
    顾怀玉唇角的笑意消散,冷冷瞧他一瞬,手腕一翻,缰绳倏地绕过马车前辕的铜钩,三两下缠紧。
    随即他踏上马车,帘子一掀,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发车。”
    车夫哪敢耽搁,扬鞭一甩,马蹄嘶鸣,雪地溅白,车轮飞速滚动起来。
    缰绳骤然绷直,裴靖逸被拽得一个踉跄,却立刻稳住身形,竟大步跟着马车疾跑起来。
    他从军出身,在并州军营里,每日负重跑十里地是家常便饭,两条腿跟在四条蹄子后面不遑多让,还能笑得出声。
    顾怀玉听见那肆意响亮的笑声,眉头一蹙。
    云娘坐在车厢角落里,瞪大眼眸,用帕子掩着嘴,劝也不敢劝一句。
    顾怀玉指尖摩挲着铜炉花纹,垂下眼眸,隔着车帘冷冷吩咐道:“再快。”
    马鞭再甩,马蹄疾驰如飞。
    裴靖逸被骤然加速的力道带得向前一扑,却在即将栽倒的瞬间双手一撑,借力翻身,竟灵巧地仰面躺在了雪地上。
    缰绳绷紧,拖着他向前滑行,积雪飞溅,在他身侧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相爷真会心疼我。”他仰头笑几声,声音混着风雪,清晰传入车厢,“躺着真是舒坦!”
    顾怀玉唇角微勾,既然躺着舒坦,那就好好地舒坦舒坦。
    云娘眨几下眼睛,才很轻声地说:“裴将军怎么又惹相爷不高兴?”
    顾怀玉眼睫微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怎么说?
    说那畜生玩意胆大包天,敢对着他竖枪?
    说不仅竖了枪,还当着他的面......
    云娘见他不答,过了一阵子,悄悄撩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出山之后,雪地越来越薄,裸露的碎石嶙峋交错。
    缰绳拖行之处,斑驳的血迹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裴靖逸后背的衣衫早已磨烂,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斑驳的纹身影影绰绰地混在伤口里,瞧着就让人慎得慌。
    他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混着雪水往下淌,却死死咬着牙关,硬是一声不吭,任由缰绳拖行。
    直到顾怀玉消了几分气,才向帘外淡淡道:“停。”
    车夫当即勒紧缰绳,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顾怀玉踏着车凳落地,积雪在锦靴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一步一步走到那满身雪和血的人旁边。
    裴靖逸背后没一块好皮肉,仰面躺在血泥混杂的雪地里,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抬眼仰望走近的顾怀玉,竟然嘴角还能扯出个笑来,“相爷心疼我了?”
    顾怀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不轻不重“嗯”一声,抬起鞋尖踩在他脸颊轻轻一碾,“还舒坦么?”
    裴靖逸的脸颊被他踩出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混着血渍和飞石划出的细碎伤痕,这张本就生得张狂俊俏的脸,此刻反倒添出几分浪荡的劲儿。
    “不舒坦。”他脸颊蹭一下顾怀玉的靴底,幽幽地抱怨道:“痛得要死,相爷心真够狠的。”
    顾怀玉嗤笑,若敢说舒坦,再拖他几里地不成问题,他一手拢起貂绒大氅,缓缓地俯下身,压低声音道:“裴度,你是第一个敢当着本相面自渎的。”
    裴靖逸眼睛倏地一亮,哑声笑着问:“当真?”
    顾怀玉一时无语,难道除了这个畜生玩意,还有人会想当着他的面自渎?
    “当真。”他耐着性子回答,靴尖滑到裴靖逸的下巴,踩住他喉结,逼迫他难受至极地仰着脸,“本相真是宠坏你了,才让你如此放肆。”
    裴靖逸艰难地喘几口气,直直地盯着他看,很淡定地道:“下官本不想,但相爷也是男人——”
    “难道不懂那种痛到忍不住,若不解,下一刻就要疯了的滋味?”
    顾怀玉还真不懂,他靴尖向下施了几分力,“本相说的是你对着本相……”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一朝宰执,怎能说得出某人对着他“竖兵器”这种事。
    裴靖逸被他踩得喘不上来气,却也不躲不避,“相爷是说它当时顶着您的事?”
    说着,他猝不及防挺了一下腰。
    四下的人虽然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瞧,但哪知他们说的什么,以至于只当裴靖逸的动作是躺的不舒服,活动一下筋骨。
    顾怀玉脸色冷清,眯起眼睛端详他片刻。
    不理解,这个人到底是在挑衅,还是只是在陈述一件坦然到近乎无耻的事实。
    “劳烦相爷让我喘口气。”
    裴靖逸忽然抬手,隔着靴面,缓缓地捏住他的脚尖往上抬了抬,喘了一口气后,低笑道:“相爷真是误会,这个东西就是喜欢美人。”
    “相爷这般玉雕似的美人,它见了犯浑我也没招。”
    他敛去笑意,颇为一本正经地道:“我回去就抽它,好好教训一顿。”
    顾怀玉靴尖落地,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身为男人,他自然明白男人那点劣根性——见色起意,管不住下半身,再寻常不过。
    只不过他的“色”,居然能让人起意,这才令他想不到。
    他走到马车前,却未登车,瞧向旁边骑马的铁鹰卫,“马给他,你来驾车。”
    那铁鹰卫当即下马,拽着马走到站起身来的裴靖逸跟前,将缰绳递给他,低语说几句话。
    “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去治伤。”裴靖逸翻身上马,动作牵动后背伤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扯着缰绳调转马头,朗声道:“明日到相府报到时定不碍相爷的眼。”
    顾怀玉淡淡地点了下颚,蹬上马车入到暖融融的车厢里。
    京城大理寺,大堂。
    这处素日里冷清威严、只供官吏审案的地方,如今却站得水泄不通。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数十人皆是来“自首”东辽使臣乌维凶案。
    每个人都说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似乎乌维是被他们这群人轮番上阵砍成碎块的。
    但副使又不是傻子,哪看不出来这些人是来顶罪的?
    此刻,副使坐在大堂侧首的檀木交椅上,阴着脸催促道:“聂寺丞,你倒是审啊!”
    旁边的通译翻译后,聂晋依旧闭目端坐。
    玄色官服衬得他面色如铁,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从昨夜到此刻,任凭百姓如何闹腾,他硬是没让衙役押一个人过堂。
    副使霍然起身,宽袍一拂,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到公案前。
    “啪”地一声拍在案上,惊得堂下百姓一静。
    “聂寺丞!”他咬着字句,一字一顿地逼问,“你为何不审?”
    “这些人胡言乱语,分明是有人收了钱,买通百姓来搅浑这滩水!”
    聂晋缓缓睁开眼,用一种副使看不懂神情打量他,似嘲谑似自嘲,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审?”
    副使俯身逼近,眼底烧着怒火,“莫非是你想包庇真凶?”
    通译战战兢兢翻译完,又哆哆嗦嗦补了句:“使臣说若再拖延,便连您一并当同伙处置……”
    聂晋置若无闻,站起身穿过嘈杂的人群,对四面八方伸来的手视若无睹。
    “聂大人!抓俺!俺用杀猪刀捅的那蛮子!”
    “放屁!明明是老娘用擀面杖敲碎的天灵盖!”
    “都让开!我才是真凶——”
    副使跟鸿胪寺的通译跟出来时,他在堂前石碑前站定,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大宸律法”四个阴刻篆字。
    “聂寺丞!”
    副使头上担着耶律迟下达的任务,一刻都不能耽搁,指着通译吆喝道:“告诉他,若今日不给东辽一个交代,明日铁骑踏破城门时,老子第一个砍了他的头!”
    聂晋指尖停在“法”字最后一笔的凹槽里。
    那石刻的沟壑中竟淌着光——滚烫的、流动的,像熔化的液体。
    他倏然抬头。
    天光如瀑,整座石碑被浇得金光灿灿。
    碑上阴刻的律例条文在日光下纤毫毕现,连最晦涩的注疏小字都亮得刺眼。
    原来这些年......
    是太阳在照亮石头。
    发光的从来不是这块写满伸张正义的碑文。
    是有人以身为炬,将天光引到这块冷铁般的石头上。
    聂晋长长地吐一口气,忽地开口道:“来人!”
    几个衙役慌忙上前,为首的班头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块石碑,给我砸了。”
    衙役们一愣,面面相觑。
    班头脸色发白,咬牙道:“大人,这可是太宗皇帝御赐的律法碑……”
    聂晋目光淡然,缓缓扫过众人:“怎么,本官的话不作数了?”
    气势太冷太硬,几名衙役不敢违逆,只得提起大锤上前。
    通译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嘴唇哆嗦着想翻译,又不知该不该翻。
    第一锤落下,“法”字应声崩裂。
    副使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揪着通译的衣领道:“你们大宸人脑子都有什么毛病?”
    聂晋充耳不闻,背脊挺直,眼都不抬:“继续砸。”
    “砰——”
    “砰——”
    碎石飞溅,尘土飞扬。
    班头手里捏着锤柄,边砸边低声哽咽:“大人……律法虽制不了东辽人,可大宸不能没它啊……”
    “死物罢了。”
    聂晋弯下腰,拾起一块残碑,指腹缓缓擦过断裂的“律”字,“刻在石头上的律法,终究是死的。”
    但活着的公道在人心里。

章节目录

奸臣他死不悔改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18脸红心跳只为原作者楚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楚济并收藏奸臣他死不悔改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