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辽使团入京的这一日,天光才刚蒙蒙亮,京城已封五坊,九门之内尽数戒严。
    千步一卫,百步一哨,兵甲肃杀如临大敌,市井闭门,百姓禁足,连张望都不许。
    但实际上多此一举。
    根本不需官兵约束,京中百姓早已闭门不出。
    谁不知那番邦蛮夷的德行?
    见了俊俏些的男女,不问来历,不顾名节,掳了便是。
    几年前贡使入京,不知失踪了多少俊俏男女,至今连尸骨都没找回。
    如今使团亲至,谁敢上街,谁就是活腻味了。
    你说告官?谁不知大宸畏东辽如虎狼,那些官老爷听到东辽吓得都快尿裤子,屁都不敢放一个。
    百姓不是第一天活在大宸,自然明白,官老爷巴不得蛮子在百姓身上泻火,省得迁怒到他们身上。
    指望朝廷替民出头?
    还不如指望自家孩子运气好些,别被那帮东辽狗瞧上更实在。
    听闻这次东辽来得更狠。
    不仅索岁妆、逼纳金,还带来一道“和亲诏令”:
    要大宸天子,娶东辽明珠公主为皇后。
    那明珠公主年近三旬,驸马早死,公主府中面首成群,脾性骄蛮如豺,曾有活剐了大宸奴婢的传闻。
    百姓如何看待?
    朝堂的士子们愤慨填膺,百官心中羞辱难言,百姓却冷笑连连:
    “天子?天子受辱关我们屁事!”
    “如今连保命都难了,谁还有心管他脸上有没有光?”
    天子顾不得百姓的命,就别怪百姓不顾他的脸。
    如今大宸百姓只信自己了。
    按礼制,使团入京,该由宰执亲率文武百官于城门外三里相迎,这已算是降了规格。
    毕竟从前,大宸与东辽相交一百年来,都是天子亲临城门,以示对东辽的“礼遇”。
    天色尚早,裴靖逸熟门熟路地踏入相府,中庭空空荡荡,既无车驾,也无仪仗。
    他抱起手臂,眉梢微微一挑,加快步伐走向内院。
    云娘守在寝房前,身后一列侍女垂首静立,手中的托盘捧着雪缎中衣、金线织履、玉簪犀冠、镶珠香囊,尽是顾怀玉一会儿要穿戴的物什。
    裴靖逸目光一样样扫过去,早就知顾怀玉精致,却比他想象的还要精致。
    “相爷还未起?”
    “裴将军。”云娘福身拦在他面前,低声道:“相爷正在沐浴。”
    裴靖逸眸光微动,伸手便去夺那放着衣裳的托盘,“我去侍奉他。”
    那捧着衣裳的侍女被他吓得一愣,云娘皱起眉头,“相爷从不许旁人伺候沐浴。”
    裴靖逸低头,脸埋进托盘里的雪缎中衣间,轻轻吸了一口气——丝绸柔软,还带着顾怀玉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
    他抬起头,神色自若道:“相爷叫我好好摇尾巴,这是讨好相爷的好机会,劳烦妹妹通融。”
    云娘觉得他这个动作有些奇怪,莫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狎昵,但她毕竟没想过有人敢肖想相爷,便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领着裴靖逸走到浴池门前,隔着雕花木门轻声道:“相爷,裴将军想要伺候您沐浴。”
    里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顾怀玉懒洋洋的嗓音:“进。”
    裴靖逸听到这一个字,竟有些喉咙发干,他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在军营里那些年,什么荤话没听过?什么场面没见过?
    可此刻推门的手却微微发僵,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倒显出几分生涩来。
    浴房里温热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顾怀玉身上的香气融为一体,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呼吸里。
    他大步转过一道屏风,顾怀玉背对着他,浸在浴桶里,湿透的长发如墨般披散,半遮半掩覆盖在清瘦的脊背。
    那背纤细的不似成年男子,玉色肌肤下淡青血脉若隐若现,被热气蒸出薄薄的粉色,好似可口的点心般叫人口干舌燥,想扑上去狠狠咬一口。
    水面堪堪没至腰际,半透明的药汤中隐约可见两个浅浅的腰窝,在水波的折射里朦朦胧胧。
    顾怀玉一手端着一卷书,指腹翻过一页书去,倦懒的嗓音揶揄道:“裴将军摇尾巴真是越来越勤快了。”
    裴靖逸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腰线往下滑,在看清水下朦胧曲线的瞬间瞳孔发暗。
    操,这么细的腰,这地方倒是.....
    他猛地收回目光,几步跨到顾怀玉面前,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水雾中那张清艳的脸近在咫尺,被热气蒸得眼尾泛红,唇色比平日更艳几分。
    “下官粗手笨脚,若弄疼相爷——”裴靖逸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嗓音微哑,“还请相爷担待。”
    说着伸手捞起漂浮在水面的皂角,状似无意地将那湿润的皂块举到鼻尖轻嗅。
    唇瓣“不经意”蹭过皂角上挂着的水珠,舌尖极快地舔去那一滴带着顾怀玉体温的洗澡水。
    顾怀玉从书卷抬眸,睨他一眼,嗓子里溢出轻轻的嗤笑。
    他太清楚自己这副身子,单薄如纸,病骨支离,任谁看了都要生出几分轻视。
    但那又如何?
    看着眼前这个肩背比他壮硕有力,徒手就能制服野狼的人,双手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发丝,生怕扯痛他分毫。
    这才是男人的真本事,不是靠蛮力让人屈服,而是用手腕,让最凶猛的野兽都甘愿俯首。
    裴靖逸从来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拈弓搭箭的手指穿过湿漉漉的发丝,不轻不重按摩按揉着头皮,仔细得像在侍奉一个瓷雕的玉娃娃。
    这头发比西域的冰蚕丝还要滑,这身精贵的皮肉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顾怀玉惬意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书卷搁在浴桶边,“你可知本相——”
    “知晓。”裴靖逸嗓音低哑,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东辽如何对我们,我们便如何对东辽。”
    顾怀玉满意地微点下颚。
    这些年大宸使团出使东辽时,何曾受过半点礼遇?
    东辽不过派几个末流小官应付了事,连顿像样的接风宴都吝于准备,甚至纵容孩童朝使团车驾扔马粪,简直像是喂狗一样地打发。
    既然他们无礼,那他顾怀玉又何必奉上体面?
    什么“出城三里亲迎”,做梦去吧。
    让鸿胪寺带着文武百官去城门口候着,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
    那些跪惯了的文官,膝盖早软了,若真按他的意思来,怕是当场就要吓死几个。
    顾怀玉缓缓吐出一口气,睫毛在水汽中微微颤动,他依旧闭着眼,只是懒懒地偏过头,“朝中一些老臣,总爱做以德服人的春秋大梦。”
    水雾缭绕间,烛火将他侧脸镀上金边,衬得轮廓如同庙里供奉的神明。
    “以为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子,东辽人就会纳头便拜?”
    “倒像是只要书生挺直了腰杆,豺狼就会自惭形秽似的。”
    裴靖逸目光停顿在他脸上,灼灼发暗的眼神盯着他。
    “裴将军在边关多年,当比本相更清楚——”
    顾怀玉突然睁开眼,轻轻嗤笑,懒洋洋地嚼着字,“尊重从来不是跪出来的。”
    “是打出来的。”
    “要打断他们的脊梁,碾碎他们的傲气,等他们跪着爬过来舔你的靴底时——”
    说到这,他抄起手边的书卷,顺手挑起裴靖逸的下巴,意味深长道:“再赏他们一个站起来的机会。”
    裴靖逸喉结抵着书卷的顶端剧烈滚动,嗓子哑得不像样,“相爷深谙此道。”
    顾怀玉忽然倾身向前,湿发扫过裴靖逸的脸颊,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般微微偏头,“怎么?输给本相不服气?”
    裴靖逸呼吸猛地一滞,舌尖不由自主地舔舔燥热的嘴唇,低声说:“心服口服。”
    “量你也不敢不服。”
    顾怀玉湿漉漉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脸上,水珠顺着指缝滑落。
    裴靖逸趁机伸出舌尖,极快地舔过那细腻湿润的掌心,那触感美妙得不可思议。
    顾怀玉并未察觉,只懒懒收回手,声音不徐不疾地落下:“去,将本相的衣裳拿来,伺候本相更衣。”
    裴靖逸大跨步出了门,走到外间,稳稳将折叠整齐的衣裳托在木盘中,又拣了一块净白的软巾,搁进托盘里。
    顾怀玉尚能接受他伺候沐浴,毕竟这是好狗在摇尾巴讨赏。
    但要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
    那还是免了,他抓起软巾擦擦脸颊水迹,淡声命令道:“背过身。”
    裴靖逸眼神发暗,依言背过身。
    他喉头烧得发烫,分明背对着顾怀玉,可每一丝声响都在他脑中勾勒出清晰的画面——
    先是锦帕擦拭脚踝时布料摩挲的沙沙声,水珠顺着纤细的脚踝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接着是巾帕裹上小腿的细微动静,想必那苍白的肌肤正泛着沐浴后的薄红,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海棠。
    “窸窣——”
    衣料滑过腰线的声响让他耳后勃动的血管重重一跳。
    中衣的雪缎最是柔软,贴上去时定会微微吸住潮湿的肌肤,勾勒出那段细瘦的腰身。
    而后是犀带扣紧的轻响,玉带钩相撞时发出“叮”的一声,像是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
    这算什么?
    比凌迟还磨人的刑罚。
    裴靖逸舌尖抵着犬齿,眼底止不住暗潮翻涌。
    正午日头明亮,高墙下旌旗猎猎。
    东辽使团车驾浩浩荡荡,披甲胄者如林,一路长驱直入,尘土飞扬。
    马蹄铁轮,竟不避迎驾之队,直逼得鸿胪寺一众卿员纷纷避让,仪仗被冲得七零八落,站位一塌糊涂。
    一辆雕金贴银的辎车最为张狂,车身沉重,车前雕着双头狼啸月纹,凶神恶煞,辎轮在石砖上碾出咯吱响,竟不减速地碾过地毯、冲上台阶,几乎撞上仪仗前的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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