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晋的指节在官袍下攥得发白。
    顾怀玉那句“求着要做本相的人”尚在耳边回荡,但他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屈辱,而是一团更凛冽的怒火。
    那不是对羞辱的恼怒,而是对秩序被践踏的无法容忍。
    在他眼中,国不可一日无法,家不可一日无规。
    三品以上官员出行仪仗不得超过十八人,死刑案卷必须三司会审,就连皇帝祭天时的礼器规制,都该按律严格执行。
    聂晋不在乎旁人是不是认为顾怀玉的人,更不怕被称为顾党走狗,不过虚名而已。
    “宰执这是在滥用职权。”
    他的目光从顾怀玉的腰带上移,定格到那张皎洁若霜雪的脸上,不由喉结微动,才冷道:“《大宸律》明载,官员渎职当革职问罪,宰执却以此要挟下官,这是视国法如同儿戏?”
    顾怀玉眉头一挑,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不知死活的犟种了?
    “你说本相滥用职权?”他抬高声音问一句,语气毫无被指责的羞惭,反倒透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味道。
    聂晋寸步不让,“宰执滥用职权,按律——”
    “聂大人。”
    顾怀玉截断他那些无趣的话,目光扫量他那一身几乎结霜的官袍,突然放柔嗓音,“等本相那么久,冻得够呛吧?”
    “来人,给聂大人上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是!”
    内侍应声退去。
    聂晋神色未变,依旧保持着笔直的跪姿。
    他不无意揣测这位宰执的心思,自踏入相府起,他便滴水未进,寸暖未取。
    这不是故作清高的姿态,而是坚守着界限。
    因为有些界限,一旦打破就再也找不回来。
    不多时,一盅热气腾腾的姜汤自相府后厨捧出。
    汤色澄黄,老姜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香,在寒风中蒸腾起一片白雾。
    侍从捧着描金汤盅,沿着九曲回廊缓步而来。
    每过一道月洞门,便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相爷赏赐大理寺卿姜汤一盅,表慰劳苦——”
    声音穿透重重雪幕,清清楚楚砸在院外大理寺衙役的耳中。
    几个年轻差役忍不住偷眼去瞧,又被年长的同僚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汤盅端进暖阁时,聂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外头那些刻意张扬地唱喝,于他不过清风过耳。
    他跪得笔直,不论旁人如何想、如何议论,他只求问心无愧。
    顾怀玉指尖轻叩案几,示意那碗姜汤,“聂大人,请。”
    聂晋神色不变,“谢宰执好意,下官不受。”
    顾怀玉忽然低笑,似被他给逗乐了,“聂大人是没明白,这姜汤不是你想不受就能不受的。”
    “本相赏的,哪怕是毒药,你也得笑着咽下去。”
    聂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拒绝,顾怀玉已抬了抬眼。
    两个铁鹰卫无声上前,动作利落地将聂晋双臂钳住,一人手中银制钳轻轻一抬,撬住他的下颌。
    “慢着。”
    顾怀玉说着起身,一手将那汤盅端起,“别这么粗鲁,聂大人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磕着伤着,本相会心疼的。”
    聂晋嗅到扑面而来的香气,下意识想要后仰避开,但钳制他的铁鹰卫寸步不让,不得不直面那无处不在的幽香。
    顾怀玉哪知他心中所想,端着汤蛊缓缓俯身,一手握勺,舀起一勺姜汤,“聂大人有福了,本相头一回喂人喝汤。”
    第一勺烫得聂晋喉头一缩,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顾怀玉见状,竟难得体贴地吹了吹第二勺,甚至自己先浅尝一口试温。
    那沾了姜汤的唇瓣泛着水光,在暖黄灯光下透出湿润的艳色。
    聂晋喉头微动,眼底浓郁的墨色翻涌,倏地偏过头去。
    “这是嫌弃本相?”
    顾怀玉没料想这位大理寺卿,对他的厌恶到如此程度,连他用过的汤勺都厌弃不愿共用,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往姜汤里啐了一口。
    那滴晶莹的水珠坠入姜汤,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聂晋骤然睁大瞳孔,那张常年冷峻的脸上竟浮起异样的红晕。
    顾怀玉只当那是愤怒所致,一把掐住聂晋的下巴,五指用力,逼迫他仰起脸来。
    “本相赏给你的,一滴都不能剩。”
    说着他端起汤碗,直接抵在聂晋齿间,顺着被迫张开的唇缝毫不留情地灌入。
    聂晋喉结疯狂滚动,顾怀玉指尖的沉香气混着姜的辛辣,化作一股热流直冲小腹。
    他忽然用尽全力绷紧大腿肌肉,官袍下的异样反应令他剧烈挣扎起来。
    不是抗拒这碗姜汤,而是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暴露出更不堪的反应。
    铁鹰卫立刻加重钳制的力道,将他按得更死。
    顾怀玉随手撂下空碗,心满意足地瞧着他“饱受凌辱”的模样,取出锦帕,慢悠悠擦拭他湿漉漉的下颚,“现在聂大人肚子里可装着本相的口水了……”
    “是不是想剖腹挖出来?嗯?”
    铁鹰卫松开钳制的瞬间,聂晋猛地伏下身去,他双手撑地,官袍后背绷出凌厉的肩胛线条,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喘息声重得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见他“羞愤难当”,顾怀玉不由扑哧一笑,“本相说聂大人在本相房里跪着,这话可半点不假。”
    聂晋死死攥着官袍下摆,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宰执……滥用职权……”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不知是在指责顾怀玉,还是在埋怨不争气的自己。
    顾怀玉再次落座,漫不经心擦着指尖上沾的姜汤,压根不理会他的指责,转而问道:“聂大人今日是为请罪而来,敢问犯的是何罪?”
    聂晋强撑着抬起头,眼底浓稠的欲色翻涌,一字一顿地道:“按照《大宸律》卷七第十二条,渎职者按律当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顾怀玉微微点头,向一旁内侍道:“去传郑淮和赵佑来,令他们半个时辰内到相府议事。”
    二人是吏部尚书与刑部尚书,朝中一品大员,皆是胡子一大把的年纪,聂晋当然知晓。
    聂晋伏在地上,感受着体内那股燥热渐渐平息。
    他始终保持着最初的跪姿,连衣袍褶皱都未挪动半分。
    不到两刻钟,外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年过六旬的吏部尚书郑淮提着官袍下摆一路小跑,在门槛处险些绊倒,刑部尚书赵佑更是连乌纱都戴歪了,扑通一声跪在阶下:
    “下官参见相爷!”
    二人额头抵地,官帽上的翅子抖如筛糠,自始至终都没敢往聂晋的方向瞥一眼。
    顾怀玉懒洋洋“嗯”了一声,他们才如蒙大赦般爬进房间,却仍不敢起身,就这么跪着用膝盖蹭到案前。
    聂晋看着两位一品大员像狗一样跪爬进来,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他虽早知道朝中官员在顾怀玉面前卑躬屈膝,但亲眼见到六部尚书如此作态,还是让他喉头发紧。
    “聂大人。”顾怀玉指尖轻叩案几,“再说一遍你犯的是何罪?”
    聂晋咬紧牙关,“下官擅改赈灾章程,致灾民冻毙,是渎职之罪,按律当革职查办。”
    顾怀玉轻轻一笑,转头看向仍跪着的两位尚书,“聂大人要本相罢他的官,可是本相惜才。”
    “你们说——本相该如何是好?”
    郑淮与赵佑哪敢迟疑,几乎是争先恐后地高声道:“宰执明鉴!此事实有缘由,赈灾千头万绪,聂大人情有可原!”
    “依下官愚见,该条律例已不合时宜,恳请相爷修订法条,以全贤才!”
    “是啊是啊!律条之外尚有天理,宰执威望无双,万万不能寒了能臣之心!”
    两个一品大员一口一个“相爷英明”,马屁的声音拍得比响板还脆。
    顾怀玉状似为难地轻叹一声:“既然二位大人都这么说……”
    “那便这么办吧。”
    话音刚落,侍从已捧着笔墨纸砚跪地奉上。
    郑淮与赵佑竟直接趴伏在地,以地为案,撅着屁股开始修改律条。
    朱笔在纸上龙飞凤舞,时不时还要抬头对顾怀玉露出谄媚的笑容。
    “相爷您看这样改可好?”
    “下官特意将罚则减轻,还加了“情有可原”四字……”
    那张原载“渎职官员永不录用”的法条,没几笔便被划去重写,转眼便成“若因民情变故,失误尚可酌情从轻”。
    聂晋浑身的血凉透了。
    那本应庄严不可侵犯的《大宸律》,此刻就像妓院里的花笺,被随意涂抹改写。
    两位尚书撅起的官袍后摆,活像两条摇尾乞怜的老狗。
    顾怀玉懒懒一挥手,两位尚书立即如蒙大赦,捧着修改好的律条谄笑着退下。
    房门关上的刹那,房间内骤然安静得可怕。
    “聂大人为何离本相这么远?”
    顾怀玉如同猫捉耗子一般地恶趣味,“连本相的口水都咽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聂晋死死咬着牙,膝行至顾怀玉跟前,他官袍下的肌肉绷得发疼,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宰执究竟意欲何为?”
    顾怀玉并不着急回答,他将那张刚改过的法条折起,叠成整齐一方,随手在掌心掂了掂,才俯身,动作轻慢得仿佛调戏一般,用那张纸轻拍了拍聂晋的脸。
    “本相听闻聂大人向来以法为天?”
    他俯身,贴近到唇音几乎能擦过对方耳廓。
    “那今日便让你明白——”
    “在大宸的朝堂上,本相就是天。”
    聂晋倏地抬头,瞳孔剧震。
    这已不是大逆不道,这是赤裸裸的谋逆之言!
    顾怀玉收回那张纸,搁在案几,端详着他震惊的表情,“聂大人以为本相不知道?这些年你暗中查本相的罪证,桩桩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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