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臣,是罪人吶~
    在刘恭说出这句话之前,阳城延对刘恭的態度,其实是稍有些无奈的。
    对於刘恭的到来,阳城延说不上排斥,却也显然不怎么欢迎。
    毕竟刘恭即便贵为天子,也才不过七岁而已。
    在阳城延看来,即便刘恭此来少府作室,並不是閒著没事儿来玩,而是確实有正事是来了解汉家如今的钱制,也多半是心血来潮。
    来了解一番,长长见识,图个新鲜罢了。
    好奇心得到满足,刘恭便会离去,什么都改变不了。
    甚至都未必能从钱制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思考,亦或是意识到钱制,对天下人而言,究竟意味看什么。
    但在刘恭如是一语,指出如今的少府內帑,多半是以吕太后所铸八铁钱,作为主要的存钱后,阳城延望向刘恭的目光,才总算是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敬畏。
    如果说先前,阳城延只是单纯敬畏刘恭『天子”的身份,那此刻,阳城延才终於敬畏起刘恭这个人。
    对於刘恭的询问,阳城延却並没有急於开口应答。
    而是面色复杂的思考许久,才默然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將刘恭引到了一处封闭的屋舍。
    从屋內布局,刘恭也不难看出:这,多半是阳城延这个少府卿,在少府作室的办公室,又或是书房之类。
    招呼著刘恭落座,阳城延依旧没有回答先前,刘恭关於少府內帑存钱的问题。
    而是不答反问道:“还请陛下,容臣斗胆相问。”
    “一昨日,陛下与太后,究竟是因何事,才谈及我汉家的钱制?”
    听闻此问,刘恭心下当即瞭然。
    便含笑开口道:“昨日,与皇祖母说起我汉家,自国祚得立以来,所经歷的磨难、险阻。”
    “说到了异姓诸侯作乱於內,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环伺於外。”
    “又说到府库空虚,生民艰难,孤,便难免生出疑虑。”
    “我汉家,以农为国本。”
    “虽得立於內忧外患之中,却也自高皇帝十二年,淮南王英布之乱平定以来,便再不曾兴起兵戈。”
    “—关东异姓诸侯皆亡,以宗亲藩王代之。”
    “北方匈奴,有燕、代、赵三藩戌边,更有和亲之策以安胡。”
    “南方百越,有长沙、淮南,乃至吴楚钳制,更有五岭天堑为险。”
    “內、外皆无兵戈,百姓民安居乐业,躬耕为生,又为何会仍穷困、疾苦?”
    “多年的安定,为何未能使百姓民休养生息,衣食果腹?”
    接连数问发出口,便见刘恭嘆息看摇摇头。
    而后再道:“孤以此相问,皇祖母却並未应答,而是反问於孤,令孤试言。”
    “然孤,百思不得其解。”
    “—
    若说田亩,高皇帝曾广授天下民田、爵,家家户户,皆得赐百亩田。”
    “且今我汉家,实可谓地广人稀一一多的是无人耕作的荒田,却绝不会有无田可耕的农人。”
    “既然家家户户都有田,那不是只要辛勤劳作,就能得到收穫吗?”
    “连续多年的安定,又不曾有旱涝之灾,蝗、瘟之患。”
    “百姓民,究竟为何走不出穷困?”
    刘恭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阳城延看向刘恭的目光,已经是彻底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作为天子,刘恭固然能装的恭孝、仁善,又或是待人宽和、虚心好学。
    但对一件自己不曾接触过的事,刘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装的出一幅『颇有知解”的模样。
    至少在阳城延这个出身底层,从秦军匠的位置一步步爬上九卿之位,对於底层民眾生活瞭然於胸的高官眼前,刘恭,是不可能装出一幅『对底层生活知之甚深』的模样,且不露馅的。
    而从刘恭方才这一番话,阳城延便不难判断出:当今天子刘恭,绝非那种锦衣玉食,
    娇生惯养一一生於深宫之中,长於妇人之手,对天下人疾苦无甚知解的贵族子弟。
    至少刘恭知道,如今汉室,缺的不是可耕之田,而是耕田之人。
    刘恭接下来一番话,也无疑验证了阳城延,对刘恭『绝非紈綺子弟』的判断。
    “百姓民並非无田可耕,孤,便想到了劳役,和税、赋。”
    便见刘恭疑惑不减,顾自说道:“有田,意味著百姓民只要肯踏实耕种,就能有收穫。”
    “但今我汉家,百姓民却依旧贫苦,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要么,是劳役过重。”
    “百姓民三不五时,便要被官府征劳,无法安心种地,故而使粮食减產,所得不足以果腹。”
    “_要么,是税、赋繁重。”
    “即便粮食丰收,却也被繁重的税、赋给分走了许多,剩下的部分,不足以使百姓民果腹。”
    “但这两种猜测,最终,也仍是被皇祖母所否定.”
    言罢,刘恭便苦笑著摇了摇,悠然又一声长嘆。
    却见阳城延闻声一点头,顺势將话题接了过去。
    “今我汉家,劳役、税赋,確都算不上繁重。”
    “至少比起秦时,要轻了不知多少。”
    “尤其高皇帝驾崩,异姓诸侯又尽皆授首之后,先孝惠皇帝、太后皆三令五申,不许地方官府横征劳役。”
    “及税赋——农税十五取一;口赋一算,即每丁每年一百二十钱。”
    “寻常农户,拥田百亩,春耕而秋收,劳作一年,得粟少则二百石,多则三百石。”
    “便是以二百石来算,农税十五取一,不过十三、四石。”
    “口赋,就算以一户五口为准,也才不过五算,即六百钱。”
    “如今的长安,六百钱,可是连一石粮食都买不到的。”
    “税、赋加在一起,所取也不过十五石而已。
    1
    “对於农户二百石的农获而言,十五石的税赋,確实算不上繁重。”
    “_—確如陛下所言:过往这六、七年,我汉家內外安定,轻薄税。”
    “百姓农户,即不曾为频繁的战爭、劳役压垮,也未被繁重的税、赋所茶毒。”
    说著,阳城延先前还有些落寞、神伤的神情,竟是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振奋了起来。
    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更是隱隱带上了一丝期待!
    在刘恭说出劳役、税赋等事宜,阳城延已经能够断定:刘恭对於底层民眾的生活,不单有了解,而且绝非一知半解!
    就算不曾亲身经歷过,也必定是对底层民眾,在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困难,有著极为准確的认知!
    若不然,刘恭不可能从『百姓困苦”的现状,想到战爭、劳役、税赋等影响百姓生活的源头。
    尤其刘恭此来少府,是为了钱制!
    这就说明,在吕太后看来,如今的刘恭,已经可以接触这种內因复杂,且与国家切实相关的重大事务了。
    想到这里,阳城延强自按捺下心中,那不知来由的兴奋。
    强壮淡定道:“陛下百思不得其解,太后,便让陛下来少府,从钱制中找寻答案?”
    如是一语,却惹得刘恭苦笑著摇摇头。
    “皇祖母,先是让我去石渠阁,查阅自太祖高皇帝即立以来,关中歷年的简报。”
    “在这之前,孤只知:汉元年,太祖高皇帝得封汉王时,关中由於各路诸侯的掠夺,
    而发生了一场饥荒。”
    —
    一粮价暴涨至万钱一石,关中百姓民易子而食,饿孵何止百万!”
    “而在石渠阁所收录的简报中,孤竟方知:在汉八年,关中居然又一次发生了饥荒?”
    说著,刘恭微微摇了摇头。
    “汉元年那场饥荒,是因为关中的粮食,都被各路诸侯所掠夺,並带去了关外,导致关中粮食短缺所致。”
    “当时,高皇帝身汉王,入汉中,自然是无能为力。”
    “但汉八年,可是高皇帝已经开汉国祚,为汉天子之后!”
    “关中居然又一次,出现了百姓民易子而食,粮价暴涨至八千钱一石的饥荒?”
    “孤,甚不解。”
    “相问於皇祖母,得知:当年,高皇帝行令少府,熔秦半两,铸汉半两,並许天下民私铸钱。”
    “孤再细问,皇祖母,便让朕来少府,亲自找寻当年之事的答案了。”
    说著,刘恭再次低下头,看向手中,那从小到大依次排序的三枚钱幣。
    良久,方摇头一笑。
    “本以为其中,有极为复杂的內因外由。”
    “但在见到这三枚铜钱之后,孤,便已经明白了。”
    “一一过去,只知我汉家,有秦半两、汉半两並行,且皇祖母也曾行令少府,铸新半两。”
    “却是直到今日,才见到这三种半两钱,竟是如此天差地別———
    听刘恭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已是掛上了欣慰的笑容,却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便这般含泪带笑,对刘恭连连点头不止。
    欣慰,自然是源自於刘恭此来,並非是因为心血来潮,单纯对钱幣感兴趣,所以专门来麻烦身为当朝九卿的阳城延,给自己讲讲钱制。
    而是因为民生、民计一一当年那场遍及整个天下的大规模饥荒,最终的源头指向了钱制,刘恭才前来討教。
    至於眼泪,自也不是因为刘恭的王霸之气,把阳城延感动的直流眼泪。
    而是因为当年那场灾难,阳城延,不单是亲身经歷者、亲眼见证者:
    同时,也是引发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乎~”
    “不料当年之事,能为陛下所注意。”
    “还以为,太后铸了八銖钱,当年的事,就再也不会为人所提及。”
    “更不会为后人所想起——”
    便见阳城延昂起头,將泪水强行“锁”在眼眶內,儘可能不让其滑落。
    说话时的口吻,却带上了无尽的自责,以及对过往的不忍直视。
    缓了许久,终於將眼前的湿润,尽数回了泪腺之中,阳城延才总算是將高高昂起头,重新放了下来。
    五味杂陈的看向刘恭,笑著再一点头。
    深吸一口气,便看向刘恭手中,那三枚迥异的铜钱,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当年,少府內帑存钱虽不多,却全都是秦半两。”
    “不止少府內帑一一当时,全天下人,用的都是秦半两。”
    “这是秦王政,在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的同时,也统一了天下钱幣的缘故。”
    “除了通行天下的秦半两,便只有吴、楚等偏远之地,还能找到稍许列国旧钱,以及战国刀幣。”
    “但数量极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说著,阳城延缓缓抬起手,拿起刘恭手中的三枚钱幣中,最不像钱幣的那个钥匙圈。
    “汉八年,高皇帝毫无徵兆的行令少府:尽熔內帑所存的秦半两,以铸汉半两。”
    “当时,臣还不知高皇帝想要铸的汉半两,是这样的三銖铅荚钱。”
    “只以为高皇帝,是想让天下人尽用汉钱。”
    “便向高皇帝提议,不必熔秦钱、铸汉钱一一反正都是半两钱,只需將秦半两,改称为:汉半两便是。”
    “高皇帝却摇头不语,转而让萧相国,拿出了一枚三銖钱。”
    “_—比这枚厚些,大些,成色也稍好些,当有三成的铜。”
    “不等臣再言,萧相国便告诉臣:莫问,尊令便是。”
    “当时,是秋收——”“
    一声『秋收』说出口,阳城延的语调,便陡然硬咽起来。
    “百姓民才刚收穫,高皇帝便颁布詔令:秦半两,汉半两,皆『直半两”,能用一枚秦半两买到的东西,就应当能用一枚汉半两买到。
    “於是,百姓民才刚从田间收割,原本可以换回秦半两的粮食,却只能按照同样的价格,尽换成了三銖汉半两。”
    “短短一个月后,量价便从四百钱,暴涨到了八千钱一石。
    一百姓卖出二百石粮食,所换回来的汉半两,却连十石粮食,都买不回来了。”
    “到了开春,原本还勉强能用的汉半两,更是被民间私铸成了这样的铅英钱,完全没人愿意收了”
    “那一年的关中,饿死了许多人。”
    “不知多少人,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都还扛著几十吊汉半两,恳求粮商,卖给自己几斤粟。”
    “买不到粮,实在没了办法,甚至有人豪哭著瘫坐街头,硬吞这汉半两。”
    “臣,是罪人吶~”
    “臣,是汉家的罪人———”
    “是天下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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