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玩闹间,叔侄二人很快便来到长信殿。
    和往日如出一辙:吕太后端坐御榻,手握兔毫,俯首案前,正忙著处理政务。
    近些时日,刘恭来长信殿的频率极高,自是轻车熟路的拱手一见礼。
    吕太后也自然的轻『嗯』了一声。
    倒是听到刘长的见礼声,难得吕太后脸上,流露出一抹轻鬆、纯粹,且不带丝毫刻意的温和笑意。
    却仍是头也不抬的,招呼叔侄二人先坐。
    於东席依次落座,趁著吕太后处理政务,暂时没空搭理二人的间隙,刘恭也悄悄侧过身,打量起刘长面上神情。
    有意料之中的些许敬畏。
    但更多的,竟是一股由衷喜悦。
    ——见到吕太后,刘长显然很开心。
    御榻之上,吕太后也同样难得放鬆了些,抓紧处理完一封奏疏,便含笑抬头望向叔侄二人。
    “上林一行,可还顺利?”
    温声一问,吕太后又特意看向刘长,似有所指道:“总该是不觉得憋闷了?”
    闻言,刘长只嘿嘿一笑,当即拱起手:“谢母后开恩,许儿臣出游。”
    “虽只二日,儿臣却也受益良多。”
    便见吕太后又是一笑,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起来。
    嘴上却是阴阳道:“本也不想的~”
    “只淮南王困居长乐日久,竟说朕——乃至太祖高皇帝,献媚胡夷,丧师辱国?”
    …
    “朕,惶恐啊~”
    “想当面向淮南王解释、告罪,却是百口莫辩。”
    “这才劳烦太子,领淮南王走这一遭上林,看能不能悟到些什么。”
    “若仍悟不到,朕也只得斗胆,当面向淮南王请罪了……”
    如是一番话,说的刘恭可谓是心惊肉跳。
    ——原本安坐於筵席上的屁股,也是如坐针毡般稍稍抬起,隨时准备起身道罪。
    刘长却是非但不慌,甚至还面带羞涩的嘿笑著低头。
    顾自尬笑了好一会儿,才难掩尷尬道:“咳咳…母、母后。”
    “儿臣,都已是做叔叔的人了……”
    说著,刘长还对吕太后一阵使眼色,嘴上也不忘提醒道:“太子还在呢……”
    虎背熊腰的刘长,却作如此一番扭捏之態,吕太后也终是再也绷不住,捂嘴嗤嗤失笑起来。
    许久,方稍敛笑意,语带宠溺道:“好~”
    “朕的阿长,竟也到知羞的年纪了……”
    再戏謔调侃一番,吕太后才终是含笑摇头,隨即面色稍一正。
    “阿长对先帝、对朕有意见,这没什么不好。”
    “——真要是先帝、朕做了错事,能由阿长这样的宗亲指出来,总好过由外臣来说、来骂。”
    “但在开口说话之前,阿长总该想想:为何会如此?”
    “先帝、母后,为何会这么做?”
    “这其中,是否何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和苦衷?”
    见吕太后终於『恢復正常』,刘恭也总算心下稍安。
    暗下稍呼一口气,抬头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面带唏嘘道:“阿长,自幼聪慧。”
    “但有些事,並不是阿长看上去,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人心、人性,形势、境遇之类,且不多谈。”
    “就连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非、对错的事,往往也都有令人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
    …
    “汉匈平城一战,先帝身陷白登之围,得以脱困后,並非不能乘怒追击,北逐胡蛮以万千里!”
    “当今元年,冒顿单于以国书相辱於朕,朕也並非不能怒而发兵,兴师问罪於匈奴单于!”
    “——然,相忍为国四字,终还是让先帝强压下怒火,甚至险些將鲁元嫁去草原,以和亲匈奴。”
    “也让朕卑躬屈膝,自贬为色衰老嫗,以谢冒顿『交欢』之请,甚至又送去娇美宗女,以供单于取乐。”
    “阿长难道认为,朕与先帝,是什么仁弱好欺的人吗?”
    “亦或我夫妇二人,是色厉內荏、欺软怕硬——於臣下、子民施威,反於外蛮狄夷示弱的昏君?”
    如是一番话,吕太后言辞不可谓不严厉。
    但其中,也不乏满满的恳切。
    ——吕太后,是在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以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来教导刘长。
    刘恭很確定皇帝老爹,不曾得到过吕太后如此『平心静气』的温和教导。
    就连刘恭,也至今不曾见过祖母吕太后,能如此耐心的教导、训诫某个犯错者。
    吕太后话音落下,刘长早已是羞愧的低下了头,侧脸却仍能看出些许倔强。
    见此,刘恭也不再旁观,而是適时开口道:“有一事,王叔或不知。”
    “当年,匈奴单于冒顿送来国书,於皇祖母极尽折辱之词,朝堂內外、军中將官,也同样是群情激奋。”
    “——已故舞阳武侯樊噲,更是当庭请命:愿率军十万,出征北伐,生擒匈奴单于冒顿,以问罪於皇祖母当面!”
    “但最终,皇祖母还是为宗庙、社稷计,强压下怒火,於冒顿极尽卑微之辞,方使一战休於未起。”
    …
    “王叔可知为何?”
    “——因那一年,是父皇元年。”
    “太祖高皇帝新崩,尸骨未寒;父皇未冠而立,我汉家主少国疑。”
    “相府国库、少府內帑空虚,官吏俸禄尚且偶有不齐,更妄论发兵征战之军粮、资费。”
    “更平城一战,高皇帝率我汉家王师足四十余万,尚且落得个白登之围。”
    “若当年,皇祖母果真应允樊噲,將兵十万出塞北伐,那別说是生擒单于,问罪於太后当面了——能不被全歼於塞外,便已然是樊噲之才,胜高皇帝者甚……”
    言罢,刘恭还不忘朝御榻之上微一拱手,为自己擅自开口插话,向祖母吕太后致歉。
    却见吕太后满不在意的一摆手,旋即深吸一口气,面带期许的再度望向刘长。
    “论辈分,阿长,是太子的长辈。”
    “论年岁,太子,也比阿长年幼。”
    “但这些事,阿长看的,远没有自己的侄儿、晚辈透彻。”
    “——所以,太子能成为太子,能自由出入长乐、未央。”
    “而阿长即便已年壮,却仍旧只能困居长乐、困在演武殿,至今不能就藩淮南。”
    …
    “朕,寄大希望於阿长。”
    “此殷殷期盼、良苦用心,阿长,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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