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话音落下,刘恭自是微微点下头。
    诸侯王举兵所需的『大义』,其实就是为自己涉嫌谋逆的举动,向天下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上千年后,大明燕王:朱棣举兵,便是举『奉天靖难』的大义旗帜。
    在后世人看来,又或是从上帝视角来看,这种遮羞布性质的大义旗帜,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和必要性。
    任你说出儿来,不也还是造反嘛?
    但在信息极度鼻塞、讯息传播极度缓慢的古华夏,诸侯藩王举兵时的大义旗帜,却几乎是天下人判断其动机,以及军事调动合法性的唯一渠道。
    ——你都举兵了,好歹得说点什么,来表明自己不是造反吧?
    ——如奉天靖难、清君侧之类?
    装也得装一下啊?
    总不能演都不演了……
    …
    诚然,你说你没造反,天下人不一定会信。
    但大多数人总还会迟疑,而非直接把你定性为乱臣贼子。
    想跟著你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也好歹还能装糊涂。
    ——跟著你干,若事成,自然是从龙之功没得跑。
    若事不成,那也能倒打一耙:我不知道啊?
    我以为我奉天靖难、清君侧呢!
    我可是大忠臣啊!
    都是这乱臣贼子哄骗於我!
    反之,若没个像样点的大义旗帜,替你向天下人说一句『我没造反』,那大家连装糊涂都装不了。
    跟你干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反倒是你这个乱臣贼子的项上人头,在朝堂中央那边有点值钱……
    “殿下得立以嫡长,又乃太后亲封为储,得位至正。”
    “届时,可能成为诸侯举兵之『大义』的,大抵只有诸吕乱政。”
    思虑间,王陵略带疲惫的话语声再度响起,將刘恭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头侧望,便见王陵面上,已是掛上了肉眼可见的疲乏。
    却仍强打起精神,侃侃而谈道:“太后,终归是高皇帝的髮妻,不会有人敢拿『太后乱政』,来作为举兵大义。”
    “所以殿下要做的,便是將吕氏一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要让吕氏成为助力、成为殿下坚定的忠臣,也要保护吕氏,免遭天下人指为『乱汉之贼』。”
    “若太后尚在,吕氏便胆敢作乱,那自是太后欲窃国。”
    “殿下纵然天资卓绝,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然若太后无窃国之念,吕氏,则绝不会在太后尚在时作乱。”
    …
    “及太后宫车晏驾后,吕氏即便是真反了,殿下也绝不能假借元勛、诸侯之手,以图平乱。”
    “且无论吕氏一族,与殿下是否恭顺、是否有叛逆之心,殿下都一定要明告天下人:吕氏,是殿下最可靠的忠臣!”
    “唯有如此,才能使朝中元勛、关外诸侯『尊刘壤吕』的大义不攻自破,使其不得作乱之机……”
    最后一语道出口,王陵便再也撑不住,不顾学生刘恭当面,就斜身在筵席上侧躺下来。
    见王陵如此作態,刘恭自也是当即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前,刘恭仍不忘侧过头,深深看向王陵那写满疲惫,却又莫名轻鬆的神情。
    许久,方顾自笑道:“方才朝议之上,老师恨不能血溅五步,以稍阻皇祖母封王吕氏。”
    “——就好似吕氏为王,是老师绝对无法接受的灾难。”
    “眼下,老师又断定吕氏会被遍封为王、侯,还建议学生要好生拉拢吕氏。”
    “学生倒是不知,吕氏在老师眼中,究竟是善是恶了。”
    闻言,王陵仍侧躺於筵席之上,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只嘴上淡然答道:“吕氏,便好比一群猎犬。”
    “——极其擅长打猎,却也隨时可能发狂的恶犬。”
    “但有太后牵著,这群恶犬,便出不了岔子。”
    …
    “只是老臣原先以为,太后宫车晏驾,这群猎犬就不再有人能牵的住——至少陛下牵不住。”
    “所以,老臣才会反对太后,將这群猎犬从囚笼中放出来。”
    “但今日朝议,殿下『吕不代刘』之语,却是让老臣改变了主意。”
    “——这群猎犬,殿下或许牵不住,却也总能假太后之威,勉强牵一段时间。”
    “实在牵不住了,殿下当也能在不动神色间,將这群猎犬烹而食之……”
    意味深长的一语,惹得刘恭沉思许久,终是起身再一拱手:“学生,谨受教。”
    谢过礼,刘恭便也没再继续叨扰,拱手倒行出凉亭,默然朝著侯府大门而去。
    凉亭內,王陵仍侧躺著身,只眼角稍睁开一条缝,看向刘恭离去时的背影。
    许久,终於缓过劲来的王陵,才勉强撑坐起身。
    也几乎是在王陵撑坐起身,双目也重新焕发出光彩的瞬间,一老僕自院门而入,默然走到了王陵的身旁。
    “出府门时,太子是何作態?”
    只见那老僕自然的一弓腰:“太子面呈慍色,似是为君侯所驳斥。”
    “出了府门,偶逢功侯相问,太子也只默然见礼,疾走而往宣平侯府。”
    “功侯们都说,太子这是吃了掛落,要去寻鲁元主嚶嚶啼哭,好告君侯的状……”
    听闻老僕此言,王陵面上笑意愈发灿烂,语调中,却莫名多出了些许感怀。
    “天纵之才啊~”
    …
    “怎就隔了代?”
    莫名一语,王陵又是一阵苦笑摇头,面上笑意却是怎都止不住,嘴角上翘的角度也怎都压不下。
    而在一旁,老僕只一脸迟疑之色,终是小心道:“君侯,何必如此以身涉险?”
    “兴衰罔替,都不过命数罢了……”
    却见王陵闻言,只含笑一挑眉角,斜眼看了老僕一眼。
    而后自然探出手,由老僕搀扶著起了身。
    望向刘恭离去的方向,嘴角再度翘起,语调中,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洒脱。
    “高皇帝,终归唤我一声『兄长』啊~”
    “即做了兄长,自然要在弟弟故去后,於弟弟的家业稍行看顾,方不负那一声『兄长』相称。”
    …
    “去,给北平侯递一封拜帖。”
    “明日暮时,邀北平侯登门宴饮,饮酒食肉!”
    “还有太后赐的僕从、女婢,都好生安置。”
    “切莫让太后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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