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长安城,长乐宫。
    几乎是刘长、刘恭叔侄二人前脚出了长安城,吕太后后脚便照常来到长信殿前殿,开始了自己这一天的工作。
    但今日,吕太后並没有埋身於无穷无尽的奏疏、竹简当中。
    “右相安国侯臣陵,参见太后。”
    “左相曲逆侯臣平,参见太后。”
    “絳侯臣勃,参见太后。”
    殿中央,王陵、陈平、周勃三人依次见礼,便见御榻上的吕太后起身,拱手稍一俯身。
    却並未开口答谢,而是默然坐回御榻之上,面色淡然的抬起手。
    “诸公且坐。”
    招呼著三人於西席——也就是吕太后视角的『右席』依次落座,吕太后便自然抬起头,望向首席的安国侯王陵。
    “安国侯、曲逆侯各为左右相,这也有些日子了。”
    “相府內外事务,二位丞相,当也有了些知解。”
    “可有何不妥之处,又或需朕,助二位丞相一臂之力的?”
    嘴上一口一个『二位丞相』,吕太后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落在首席的安国侯王陵身上。
    便见王陵本能的探出手,由身旁次席的陈平搀扶著,哼哧哼哧起了身。
    直起身后,又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把杂乱的鼻息给抚平。
    而后,方缓缓拱起手。
    “承蒙太后信重,相府內外,一切安好。”
    “日常事务,却也无需臣与曲逆侯做什么——只循规蹈矩,曹规王隨而已……”
    话音落下,依次落座於王陵之后的陈平、周勃二人,以及端坐御榻之上的吕太后,便不约而同的一阵呵笑不止。
    尤其吕太后,先是隨意的一摆手,示意王陵坐下说话,而后便道:“好一个曹规王隨。”
    “说得好似相府,只有安国侯这一位丞相了。”
    吕太后此言一出,次席的陈平应声起身,含笑拱起手:“太后言笑了。”
    “臣为左相,本就是辅佐安国侯,以习学为相、治政之道。”
    “——与其说臣是左丞相,不如说臣是丞相长吏,也无甚不妥。”
    “且平阳懿侯为相多年,相府上下,本就习惯了丞相告病,诸般事务皆由官佐自理。”
    “如此说来,安国侯这『曹规王隨』之论,却也算得贴切。”
    有陈平这一番自谦,殿內当即又是一阵和善的笑声响起,氛围也愈发轻快起来。
    寒暄过后,吕太后也不迟疑,隨之道明了自己召见王陵、陈平、周勃三人的意图。
    “曹参、樊噲相继离世,朕这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太祖高皇帝从丰、沛带出来的元从功侯,如今已是薨的薨、老的老。”
    “萧何、曹参、樊噲,皆故;”
    “卢綰又作乱燕地,终咎由自取,遁走草原,死在了塞外。”
    “算下来,如今朝中,还能算作元从功臣的丰沛老人,便只剩安国侯、絳侯,还有汝阴侯夏侯婴了。”
    语带惆悵的说著,吕太后不由发出一声长嘆。
    而后,又略带戏謔的摇头一笑。
    “夏侯婴,那就是个车夫,无以谋国家大事。”
    “便召安国侯、絳侯,还有曲逆侯前来,说说朕遇到的一桩难事。”
    闻言,席间三人相继点下头,面露『原来如此』之状。
    但三人面上神色,也仍能从细微处看出些许不同。
    ——安国侯王陵眉头微皱,显然是因吕太后,把陈平也算作『丰沛老人』而感到困惑,以及些许不满。
    陈平则明显是在按捺喜色,强装出一副洗耳恭听,以解太后之难的假正经。
    周勃最没心眼——一脸的自豪,还不忘朝陈平挑挑眉,好似是在说:你看看你看看,跟我混没错吧?
    太后都把你这个降將,算成俺们丰沛元从的一员了!
    这可都是我的面子!
    將三人各异的微妙神情尽收眼底,吕太后便不动声色的一垂眸,佯装迟疑之態。
    过了好一会儿,才嘆息著开了口。
    “还是樊噲的事。”
    “——当年,太祖高皇帝病重弥留,本就昏昏沉沉,又为宵小所蛊惑,治了樊噲的死罪。”
    “好在曲逆侯、絳侯从中斡旋,这才让樊噲保住了性命。”
    “昨日,樊噲盖棺定论,侯夫人便哭著进了宫,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朕苛待功臣。”
    …
    “唉~”
    “若只是妹妹哭求,朕倒也不至於为难。”
    “可毕竟事关元勛功侯,又扯上了『苛待功臣』的污名。”
    “——自高皇帝驾崩,朕女身临朝,天下人便於朕多有非议。”
    “旁的事,朕许还能独断专行,但这种关乎元勛功侯的事,朕,却总有些心里没底……”
    言罢,吕太后便难掩纠结的抬起头,將疑似求助的目光,再度投降殿內三人。
    “早在高皇帝微末之时,安国侯,便是高皇帝以侍兄之礼对待的长者。”
    “曲逆侯,则是高皇帝困顿之时,每每能急智而决难事的大才。”
    “絳侯,更是高皇帝生前,颇为倚仗的丰沛老人。”
    “——这才请三位入宫,与朕答疑解惑。”
    “此事,究竟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王陵、陈平二人皆不动声色的缓缓点下头,並顺势做出低头思虑之状。
    周勃则仍是一脸自豪之色,还嘿笑著起身,同吕太后说了句:太后不必如此客气。
    对於周勃的神经大条,王、陈二人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看见。
    暗下里,二人却都有些狐疑起来。
    ——舞阳武侯樊噲,已经盖棺定论了。
    话说难听点,諡號都已经上了、人都已经埋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吕太后再怎么独断专行、倒行逆施,也不可能把樊噲的棺槨挖出来,再以更高的礼仪规格重新下葬。
    所以,显而易见:樊噲的盖棺定论,侯夫人吕嬃的哭诉,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吕太后真正要说的,是由这个幌子,所引申出来的『厚待功臣』一事。
    念及此,王陵原本还带有思索之色的面容,当即肉眼可见的凝重起来。
    而王陵身旁,陈平却是若有所思的抬眸,偷偷在吕太后身上打量了片刻。
    隨后,给右手边的周勃使了个眼色,旋即自顾自起身,对吕太后长身一拜。
    “太后仁善,臣,谨为元勛功侯、贵戚,又朝公百官贺。”
    “却不知,明明是一件皆大欢喜,且必定受天下人赞可得事,太后又为何会感到困扰?”
    “——臣虽不才,却也自詡为『善谋』之士。”
    “若能为太后出谋划策,以解此困惑,也算是不辜负如今的高官显爵,以及天下人供养的万石俸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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