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大阵
    自古夜战,最为凶险,所以王进负责在垭口坡阵地扎营时,专门在坡下一侧挖了沟壑。
    一旦有敌军从这里冲砦,必须要先跳下沟壑,然后才能往坡上爬。
    当南诏军冲到坡前百步的时候,外面示警的铃声大作。
    一直逡巡守备的队将张歹听到后,大吼:
    “点起篝火!”
    说着,坡上一线陆续烧起了篝火,而一些神射手则开始凭着感觉,向坡下射火矢,他们此前堆了一片柴禾在那边,就是为了照亮战场用的。
    但可惜,一阵火矢射出,没有一捧篝火点燃,所以一线的保义都吏士们完全不清楚对面黑暗中来了多少南诏军。
    此时,张歹的营将韩通带着三个队奔了过来,这些人皆持弓弩,抵达坡地后,便自觉站成了前中后三列。
    韩通举着手里的铁矛,对下方黑暗处大吼:
    “射!”
    后方的保义都弓弩手,包括此前张歹的部下们,纷纷将手中的箭矢抛射出,连绵不绝。
    黑暗中的惨叫声一直不断,但依旧有南诏军不畏死,顶着箭雨往坡上爬。
    其实也算这些南诏军倒霉。
    他们从唐军内部获得了准确情报,知道那位西川之虎赵怀安就在这里扎营,所以就派遣精锐千人冒险穿过战场,夜袭赵怀安部。
    今夜彻底打垮赵怀安这支精锐,明日决战,南诏军更加稳操胜券了。
    南诏军实际上一个时辰前就已经抵达了,但此军主将是个知兵的,按照兵法,于三更天夜袭是最好的,所以他们硬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才发动攻击。
    可恰是这个时候,赵怀安得了杨庆复的军令,让他们半夜奔至谷地,于明日清晨发起总攻。
    所以一回来,赵怀安就让各队将整肃队伍,准备于三更天出发。
    然后这就是撞在一起了。
    本以为是在夜袭的南诏军,刚冲锋就被兜头来了一顿箭雨,顿时就懵了。
    除了少部分精锐还在继续冲锋,大部分都在黑暗中乱窜,队伍之间拉得很大。
    连绵箭雨一直不停,忽然左侧黑暗中响起密集的脚步声,还时不时能听到吆喝声,负责这里的队将韦金刚闻听,大吼:
    “止步,何部在那里。”
    这是因为韦金刚知道左侧坡是张造的维州羌兵,所以才有此问,不然直接兜头就是一顿箭矢。
    黑暗中传来一声大吼:
    “我是张造,特来支援。”
    韦金刚皱眉,并没有因为对方自称是张造就放开防线,他大吼:
    “我部已接敌,张军使请就地防御,不要妄动。”
    然后黑暗里就没声了。
    这边韦金刚吩咐阵列不变,就准备让两个精干的吏士下去接触张造部,后边忽然传来一阵阵大喊:
    “让开,让开。”
    韦金刚他们都不用回头,只听那甲胄撞击如暴雨梨,就知道是重步队上来了,于是高兴大吼:
    “兄弟们让开坡地,让重步的兄弟们杀翻他们。”
    黑暗中欢呼雀跃,然后一支发着寒光的铁甲军就沿着坡道泄了下去,是的,就是泄,如同灭世洪流,势不可挡。
    对面一些南诏人也有听得懂唐话的,在听到对面喊“重步”就已经脸色苍白准备后退,可哪里还来得及呀。
    带着恶鬼铁面的王进,将怒火全部撒到了这些人身上,近百名铁甲武士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击碎了这支南诏军。
    黑暗中,恐惧被无限放大,每每踩到地上的残肢碎臂,都会让一众南诏军发出尖锐惊吼。
    耳朵不断传来类似果实爆开的声音,那是一种很闷,却让人听着浑身僵硬的声音。
    更让人恐惧的是,这种声音是越来越近了。
    这一刻,什么荣耀、家人、勇气,统统都不见了,在出现第一波人开始溃逃后,余众土崩瓦解。
    可即便这些人溃逃了,要想活着穿过这漫长的战场,也是微乎其微,其间潜伏的一些山棚,正将这些溃兵当成猎物。
    而即便这些人侥幸活着回去了,他们也毕生不会忘记今夜,那一支披着铁皮的催命恶鬼!
    击溃完这支敌军后,王进等人就地休息,他知道上面很快就会鸣金收兵。
    果不其然,未几,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垭口坡阵地。
    保义都以无匹的威势击溃了这支夜袭的南诏军。
    但遗憾的是,他们也被隔断在了这里,一时间也没办法下谷地参战了。
    ……
    南诏军并不是仅是对保义都发起了夜袭,实际上,他还对左厢突骑兵马使瞿大夫的阵地发起了夜袭。
    瞿大夫的阵地离佛进山本阵距离不远,所以很快就返回了阵地,并整备好千余马步,高举着大旗往谷地开阵。
    瞿大夫雷厉风行,其麾下千余马步众也是精神振奋,斗志昂扬,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一支胜多败少的部队。
    作为除了衙内军之外,唯二具备独立骑军力量的队伍,瞿大夫的千人部是一支足以影响战场态势的力量。
    其部光突骑就有五百,比赵怀安的骑军数量不知道多出多少。
    可就这样一支精锐,却在半道被打了伏击。
    此时,瞿大夫被人抬在辇上,一路向东南奔逃。
    因羞愧和焦虑,瞿大夫整个人都涨红着,他猛然问边上的牙兵:
    “现在几刻了!”
    一名扶着辇的牙兵听了这话,估摸了下,回道:
    “使君,多半到了酉时了吧。”
    瞿大夫愣了一下,喃喃道:
    “那快天亮了。”
    围在辇边,护着瞿大夫奔逃的牙兵都暗自埋怨,自家使君这个时候还想什么天亮不天亮,再不跑快点,他们这些人都要被后面的南诏人追上。
    可埋怨归埋怨,大伙还是抬着落马受伤了的瞿大夫向佛进山本阵奔逃。
    武人们爱钱可以,但恩义这东西,却愿用命去还,也许这就是此代武士们为数不多的道义了吧。
    此时躺在辇上的瞿大夫一路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是无法相信他千余马步就这一个瞬间崩溃了。
    他也是奇怪,为何南诏军能找到他的阵地,又知道他在哪个时间出阵的呢?
    哦,不对,敌军并不需要知道我什么时候出阵,他只需知道我本阵在何处,就可以伏在山道等我自己钻进去。
    忽然,他想到军中的那个流言,什么他们为何要打生打死去拼命,而让那些外藩军落在后头捡功劳。
    本来他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这分明是有人在动摇军心。
    咱们当中有唐奸啊!
    想到这里,瞿大夫是又恨又气,然后一口郁气堆在胸中,猛地喷了一口血。
    这把牙兵们吓到了,正要拥上来望,后面马蹄声急,南诏军已经追上来了。
    这也意味着后面殿后的兄弟们恐怕都……
    “还不快抬着辇走!”
    此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士,一矛抽在了愣神的牙兵兜鍪上,怒喝。
    然后此人就对辇上的瞿大夫,颔首:
    “使君,某就送你到这了!”
    说完,此人就带着两个伴当逆流而上,直迎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几乎是一瞬,在场的众牙兵们都听到这样一呼吼:
    “灌口齐万兴在此!谁敢上来找死!”
    再然后就是一阵厮杀声,以及再次扬起的马蹄声。
    此时一众牙兵们才含着泪,抬着瞿大夫继续狂奔。
    辇上瞿大夫已经泪流满面,他望着远处初升的太阳,看山道旁有一片竹林,对众牙兵道:
    “将我抬到那片竹林去。”
    众牙兵不知道自家使君想做甚,但这个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听从着,将瞿大夫抬上了竹林。
    这个时候,南诏军的突骑已经追了上来,就在竹林下驭马打转。
    没有多余的话,瞿大夫抽出手上的横刀,对一众牙兵们道:
    “好儿郎,今日就是我瞿大夫的死期,但勿要使我首落在南诏军手里。”
    说完,瞿大夫望向那缓缓升起的太阳,含泪低吟:
    “初阳泣血映残卒,我辈拼杀转头空,可怜荣恩今何在,恰似一抔黄土在梦中!”
    最后,他对众牙兵们低吼一句:
    “兄弟们,来世再做兄弟!”
    说完,瞿大夫引刀一快,一腔热血便洒在翠林中,此时牙兵们才哭天昏地,由两个最善走的牙兵裹着使君的首级继续突围,剩下的抄起刀戟,就冲向了林下的南诏军。
    可怜,可叹!从来忠勇不爱惜,临了又求一英雄。
    ……
    南诏军利用唐军内部的情报,夜袭数营,或击或走,或胜或溃,自以为掌握了先机。
    可他们并不知道,猎人与猎物的转变,从来都只是一瞬。
    几乎是南诏军袭各阵地的同一时间,汉源城外的李铤、郭琪两部左右黄头军,也对汉源城发起了夜袭。
    这两部可以说是此时谷地战场上战力最强,兵力最多的一支建制。
    两部几有三千众,于半夜开始对汉源东城发起猛攻。
    同时,于下午投入战场的郭琪部更是绕开汉源城,直接向西面的南诏军营地发起猛攻。
    当时南诏军大部分兵力都偷偷抽调到了两侧山岭,对唐军死硬派军将发起夜袭,所以谷地大营的兵力很是虚弱。
    在第一轮攻寨不利时,时为右兵马使的郭琪,直接带着牙骑冲了上来。
    其人策马扬弓,驰奔在寨下,箭无虚发,直压得角楼上的南诏弓弩不敢冒头,也是这个时候,一众黄头军顺利涌入到营内,开始肆意屠杀南诏兵。
    很快,这处营寨就被点起熊熊大火,郭琪等人也不继续冲击后面的兵砦,带着黄头军就开始绕到汉源城后西侧。
    此时,汉源东城,黄头军正猛烈进攻着城头,双方箭如雨下,战况焦灼。
    然后郭琪就带着人直奔西门,在那里,城门上,星星火把来回摇晃。
    未几,郭琪等骑刚奔至城下,汉源城门就洞开了。
    是的,唐军中有人受不住南诏人的诱惑叛节了,同样也有南诏人实在太了解国内的虚实,对未来绝望,终选择站在了隆舜和高骈这一边。
    此时,看着黑洞洞的城门洞,郭琪对身边的一位南诏武士大喊:
    “去问,看是熟悉的吗?”
    那南诏武士连忙大喊,连续喊了十来个姓名,应声者十七八,于是他扭头对郭琪道:
    “军使,是咱们的人!”
    听此,郭琪再不犹豫,纵马在前,率先冲入城内,其后百余突骑扬鞭冲入,很快就杀穿了一支支惊慌集结来的南诏军,然后在城内烧起了大火。
    山风助涨着火势,染红了夜空。
    带着主力在城东攻城的李铤,望见大火,再不犹豫,下令全军奋击。
    此时黄头军各部早就斗志昂扬,纷纷攀上城墙,嘶吼着与惊慌胆丧的南诏兵撞到了一起。
    城下的李铤见自家旗帜立在城头上,正要高兴大吼,忽然就见旗帜被砍落了,恼怒大吼:
    “谁为我立旗城上!”
    话落,那位粗豪老邓直接大喊一声:
    “让某家来!”
    于是,只带着心腹牙兵,就踩着挂着的云梯,直攀上城。
    刚跳到城上,还未插旗,老邓的肩膀就被砍了一刀,要不是护坚甲片挡了一下,这一刀就能卸掉他的胳膊。
    也是这么一下,老邓还魂,同样转身就是一刀劈了过去,黑夜中,看不真切,只听一声惨叫,便有人栽倒。
    老邓也不管其他,指了一个伴当去割那人首级,自己则将背后的旗帜拔下,插在了城头上。
    焰火中,唐军大旗终飘荡在汉源城上。
    至此,黄头军终于拿下谷地最重要的战略位置,所有人都相信胜利近在眼前!
    只是谁都不知道,此时谷地外围,西川军正在纷纷溃散。
    天亮了。
    ……
    天一明,李铤、郭琪两部黄头军会师城内,打灭了焰火后,就以此城为阵地,开始出击四处的南诏军。
    因战场的广大,以及溃散的西川军普遍都在山林中,所以此时谷地内的川西军大部还并不清楚眼下的形势,他们正按照之前的方略,在天明攻击南诏军的阵地。
    此刻,各部西川军都士气大振,因为随着黄头军拿下汉源城,他们就有了这片战场上唯一的高点,城内的黄头军随时可以根据战场形势机动穿插到敌军薄弱处。
    在战场的稍微北面一点,任可知带着西山羌军就如是,准备攻击对阵。
    此时,天光破晓,谷地里忽然升起了浓雾,数不清的人和旗帜在浓雾中隐隐绰绰。
    自昨夜奉命出阵谷地后,任可知就带着千余西山羌军抵达了这片战场,并直接宿在野外。
    随着一声声鼓角响起,已经完成列阵的西山羌军们,举着各羌部落的图腾,还有羊头骨这些象征物,向着对阵缓缓移动。
    浓雾中,西山羌军上飘着无数面绿绦旗帜,各种牛头骨、羊头骨在雾中时隐时现,望之就是一股蛮荒肃杀之气。
    在西山羌军之下,也就是他的南面,夔州毛湘的五百兵、戎州谢承恩的五百僰兵、雅州张承简的五百兵、维州李顺之的六百羌兵都依次列在那里。
    然后再下面就是西川衙军了。
    其中,西川衙内五军都列在那里,分别为杨茂言、杨棠、杨儒、张顼、句惟立五部,其中杨茂言之前被安置在北面山岭,也是今日凌晨抵达战场的。
    这五部兵人数在两三千人,也是这次野战的核心力量,他们将肩负进攻对面南诏军的中军主力。
    按照此战杨庆复所调度的军略,他们这一次的战术是以中军硬抗南诏军,然后以北面的任可知、南面的赵怀安两部精锐为矛头,先行在两侧击溃敌军,最后包抄合围。
    这就是之前为何赵怀安听到宋建让李师泰传令,让他不要下阵时,他纠结的原因。
    实在是,如果他不去参战,那不仅是辜负了杨庆复的期望,更是害了此时已在谷地诸西川军。
    那此时,保义都到底有没有下阵抵达谷地南面战场呢?
    有!
    此时保义都旗帜无数,遍于战场的南侧,两翼是眉州兵和维州兵,列阵于野。
    就放佛昨夜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袭击一样。
    然后,如成都突将的赵怀义部、游奕军谢再兴部、右突骑马步使谢从本部,鹿头砦将杨行迁,白马砦将莫匡时,松岭关将侯矩,都各列阵在这三支主力的两侧,作为连接部。
    其中,赵怀义的成都突将千人众就布置在赵怀安部的东北侧。
    而在太阳彻底出来的那一刻,原先列阵在佛进山阵地的杨庆复,也带着牙军抵达到了阵线的三里后,并升起了他标志性的绣金节旗大纛。
    阵线上的西川各军都观察到了后方升起的大纛,士气大振,漫长的战线上,时不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
    此战必胜!
    大概在晨时,南诏军和西川军这边都布置完毕了。
    从人数看,两军相仿,但西川军因为占据了汉源城,所以整个阵线拉得更开,几乎以三面包围之态,将猬在汉源西侧,流沙河以东的狭长条河滩地南诏军给包围了。
    所以,从战前来看,西川军的确占据着大优势。
    这从此刻大纛下,杨庆复的神态就能看出。
    此时这位西川宿将,坐在一面绣金大纛下,大纛上那金色的穗子随着山风的吹佛不断摇摆,杨庆复安坐马扎上,轻拍着自己的大腿,很是自信。
    他也的确应该自信,因为在他看来,他已经彻底掌握了战场的主动。
    南诏军找自己麾下的那些军将,杨庆复知不知道?他当然知道,不过那又能代表什么呢?代表着这些军将就会倒戈?
    怎么可能?这些人怕是想被杀光满门!
    所以,杨庆复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些南诏军最多就是让这些过往牵连深的军将们,做壁上观。
    但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昨日下午,他就将大部分靠不住的军将下阵到了谷地,还将自己最核心的牙兵、突将也派下去,怕的就是战线不稳。
    所以现在那些两面三刀的诸将根本就没得选,如今人都到了战场,还能由得他们坐壁上观?
    而且这些人本就是三心二意,一旦主力打顺了,那些人还不拼了命的出击抢功?
    但这还不是杨庆复最为得意的,昨夜他让黄头军袭城才是他最绝妙的一招。
    他通过放出假消息,说不会夜袭,而让汉源城内的南诏军丧失了警惕。
    昨夜他喊来的四将,其实他只信赵大,因为只有他会后找了过来,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
    想到这里,杨庆复心头一暖,下意识看向了西南边保义都的军阵,只是因为谷地起了大雾,所以也看不真切。
    拍了拍手掌,杨庆复对旁边的牙将费存,沉声道:
    “击鼓,进兵!将这一切结束吧!咱们西川人受得苦够多了!”
    费存点头,对着身后的鼓阵就竖起了小旗。
    于是,山谷间鼓声大作,军气勃于旷野。
    闻此雷霆战鼓,战场北侧的任可知大吼一声:
    “随我杀!”
    说完,直奔对面的南诏军阵,以方面主将而行突将之举!
    这真的大丈夫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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