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下江南,根本就不是来解决杭州之事的。
    按照锦衣卫密报和南京的奏疏,內阁连同九卿会议其实已经定下解决办法,巡抚吴善言革职,张佳胤接替其职位稳定地方。
    至於处置失当的兵备道副使张文熙也会在之后被降职调任,不能继续委以大任了。
    说白了,在朝廷重臣眼里,平息事態,把事儿解决了就是大功一件,没办好就是有失体统,尸位素餐。
    至於办好了事儿会不会传到京城,他们是不考虑的。
    委以地方重任,要的是他们能维护好地方的安寧。
    出了事,自然就是他们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官员都喜欢捂盖子的原因,都不希望在自己制下出事儿。
    遇事那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其实都是上面人处理事件的態度决定的,他们不会去管是非功过,他们只看结果。
    所以一些人指望把事儿闹大了,引得更高层关注,似乎就能获得“公平”处置,其实是想瞎了心。
    根本不存在的,就好像魏广德来到码头,什么都不问,先把人拿下再说。
    剩下浙江需要更换的官员,那都是张佳胤的事儿了。
    稳定了浙江局势,他就有功,再出事儿他就是总背锅侠,全部都要扛起了。
    在杭州最知名酒楼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接风宴后,魏广德就住进安排好的府邸里。
    至於杭州府挑选送过来的魁,魏广德这几天在船上疲倦的很,也没有要,一个人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锦衣卫杭州百户所就送来一份密报。
    魏广德只扫了一眼,就直接撕掉揉成团。
    浙江官员连夜拜会浙江巡抚,这不是基本操作,还需要锦衣卫侦查。
    张佳胤要控制好地方,还不是要拉拢住一波人,否则孤家寡人还怎么玩。
    吃过早饭,魏广德对隨从吩咐道:“安排车轿,我去看看杭州九营。”
    这次过来,魏广德主要就是要亲眼看看,才好最终定下他们的命运。
    光是通过一些官员之口,魏广德可不敢全信。
    在杭州城里,魏广德自然先去了杭州南北两处军营,这里驻军万人,是守卫杭州府城的主要兵力。
    钦差仪仗进入杭州兵营,守门士卒肯定不敢拦,只能快速入营稟报。
    不多时,营官就带著一帮將官出来迎接,在魏广德车轿前哗啦啦跪倒一片。
    “都起来吧。”
    魏广德下了轿子,大手一挥让眾人起来。
    “末將骆迁拜见阁老。”
    將官起身后,营官出列再次向魏广德抱拳行礼道。
    “骆迁,你就是这南营掌营?”
    魏广德看了眼骆迁,確实身材魁梧,看上去是个有功夫的。
    战阵中,这类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之人,往往都是破阵好手。
    打仗,说到底就是有把子力气就行,就能砸开对方的防御阵型,所谓一力降十会就是这样。
    明清官兵打仗不行,其实主要和待遇有很大原因,都吃不饱吃不好,身体长期营养不良,如何能近身肉搏。
    在想想唐朝陌刀队的传说,据说一个陌刀手的吃食相当於十个步卒,装备价值顶三套马具,可以说陌刀手完全就是用金子堆出来的。
    没有绝对的力量,如何能做到“入墙推进,人马俱碎”,完全就是蛮力劈砍的打法。
    魏广德此时环视一圈,好吧,京师兵马虽然依旧被剋扣,可多少比卫所、营兵待遇好上一些,而杭州南营的兵马,魏广德一看之下多少有些失望。
    身材瘦小,或许动作灵活,可是战场並没有腾挪空间,这样的兵打仗,除了做啦啦队、壮声势也就没其他作用了。
    不过军队这一套,魏广德身为文官,还真不好过多干预,牵扯太多,圈子都固化了。
    他能做的,就是挑选良將,打造几支强军用於对外作战。
    “骆將军无须多礼,本官来此就是看看南营官兵。
    听说你们和罗木营一样,都遭到吴巡抚剋扣军餉?”
    魏广德先是安抚,之后才问出来意。
    “回魏阁老,本营官兵本来就只能拿七成餉,前月上官传来消息,说再扣两成。
    其实那里只是罗木营官兵,杭州各部都为此闹得很利害,末將也只是勉力维持局面不乱。”
    骆迁说到这里再次低头。
    魏广德看著他四十多的年纪,估摸著应该参加过嘉靖朝抗倭战爭,於是又问了他的出身。
    果然,戚继光营兵出身,因为战功得了赏升官。
    至於小兵升官到把总其实就不错了,他能混到掌营,没点功夫显示是不行的。
    这里面或许因为背景,或许因为使钱,也可能得到赏识,总之想以小兵之功就升迁到掌营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之后呢?兵备道可把扣下来的两成餉银补发下来?”
    魏广德继续追问。
    “前日已经把拖欠和本月餉银送来,还未下发。”
    浙江这边也做了补救,只不过没用,谁也救不了他们。
    “既然到了,就发吧本官,也想看看官兵们领取餉银的喜悦。”
    魏广德淡淡笑道。
    听到魏广德这么说,骆迁也不好推辞,值得拱手听命,当即传令召集兵卒在校场发餉。
    “文书我看看。”
    坐在营帐里,外面就是宽敞的校场,已经有一队队官兵在队官带领下进入校场准备领钱。
    那是兵备道送来的文书,交接军餉用的,上面有兵备道和南营的关防,属於正式交接文书。
    “是,阁老请过目。”
    骆迁不敢怠慢,马上把文书双手递到魏广德面前。
    “骆將军无须如此,我父兄早年也曾来过杭州助战剿倭,都不算外人。”
    魏广德军户出身,在官面上不是秘密。
    不过到了杭州地头上,特別是这些小兵自然就不知道了。
    所以,魏广德说自家父兄早年在杭州剿倭,骆迁脸上还有些狐疑。
    阁老的家人,那不应该都是书香门第出身才对?
    怎么可能是丘八,还被派来剿倭。
    开头就不说了,倭乱中期,大明各地卫所都不愿意出兵来东南沿海剿倭,迫不得已才大量招募营兵作战。
    就算是胡宗宪,有时候也拿卫所毫无办法,就算他是总督也一样。
    至於找严嵩帮忙,那就太杀鸡用牛刀了。
    魏广德没理会他的诧异,自顾自看了文书,满餉,每人九钱银子。
    “以前,士卒实际能到手五成吗?”
    魏广德忽然冷不丁问道。
    刚刚放下心的骆迁马上紧张起来,起身说道:“有,都是按五成实发。”
    微微点头,魏广德放下手里文书,他也不问消失的两成谁拿了,直接出营帐走到运来的银车前。
    “打开。”
    魏广德懒得看士卒领钱的名册,他此时已经扫视了校场。
    南营官兵已经站了半个校场,还有队列正在往里走,估摸著大约有两千人了。
    后面还有人进来,看站位,魏广德估计五千人的编差距不大。
    知道江南空餉严重,北地都很多,不过看著南营,似乎不是很多,这倒是稀奇。
    身后跟出来的骆迁也急忙命令看守银车的士兵打开银箱。
    箱盖打开,魏广德伸手从里面抓出几枚通宝,都是户部铸造的小银幣。
    放回去,又伸手往更深处抓出一把,还是一样的。
    把银宝丟回箱子,魏广德又指指其他的箱子,说道:“都打开。”
    十几个大银箱打开,魏广德每个箱子都一一查看。
    一直看到后面几个装铜钱的箱子,魏广德才停下脚步。
    如果是足发,也用不到这些铜钱。
    但漂没过,自然就需要了。
    看著箱子里黄澄澄的铜钱,魏广德这才点点头,再次看了眼校场。
    士卒已经站满大半个校场位置,估摸著人已经接近四千,还有队伍在往里走。
    “营里现在有多少人?”
    魏广德隨口问道。
    “四千五百人,五个把总带队守卫城门和城墙,只能换班回来补发。”
    骆迁上前半步答道。
    “按你们的规矩发吧。”
    魏广德不打算插手旧制度,这些人愿意站在这里,其实也就说他们是接受五成军餉的。
    至於吴善言再剋扣两成,那就意味著他们只能拿三成。
    三成太少,才会闹將起来。
    何况,他们是营兵,是招募来的,不是卫所兵,愿不愿意都必须来。
    下意识的,魏广德伸手抓了一把身边钱箱子里的铜钱。
    “咦。”
    只是看看,魏广德还没太注意,可是抓到手里,不经意就拿到眼前,魏广德就注意到这铜钱貌似和他用过的略有不同。
    放一块,黄澄澄的,自然不显眼,可拿到眼前,魏广德就注意到这铜钱顏色比他看过的略暗一点。
    魏广德招来一个隨从吩咐道:“把你身上的铜钱拿出来。”
    “是,老爷。”
    那隨从急忙摸出钱袋,找出两枚铜钱。
    京师出来,自然是京师宝源局铸造的铜钱,两相比较下,魏广德就注意到京城的铜钱顏色更正。
    嘉靖朝是中国铜钱的分水岭,嘉靖以前铜钱以青铜铸造为主,之后则是黄铜为主。
    也就是说,现在大明新铸的铜钱都是黄铜钱,户部是有规定加入多少铅、锌的。
    可是魏广德手里两种铜钱,差別虽然细微但还是能一眼就辨认出来。
    “这钱是泉州还是南京铸造的?”
    魏广德开口问道。
    “应该是南京吧,泉州府铸造的铜钱一边是在福建和江西那边流通,这银钱是兵备道送来的,想来应该是南京铸造后发运来的。”
    骆迁小心翼翼说道。
    “老爷,南北差异大,所以铸造的铜钱多少都有些不同。
    好像,南京这边铅锌加入是多了一点,但也就是两三分。”
    魏家跟来的一个幕僚这是凑到魏广德耳边,小声说道。
    好其他官老爷一样,魏广德也请了绍兴师爷,不过多是处理府里一些事儿,朝廷里大事儿,都是他和张居正商量,很多需要保密,所以不曾让这些师爷参与討论。
    不过,不和他们商量,不代表就不需要。
    而且,他们对於朝廷里的潜规则也更加熟悉,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们提示。
    “怎么会如此,户部不是早就定下標准,按照標准铸钱就好了。”
    魏广德依旧有些不解,宝源局按户部要求铸钱,怎么还要分南北钱幣。
    “老爷,南北两京宝源局铸钱为时已久,北京宝源局因为铜料难寻,铸钱时断时续,技术也就不怎么好。
    而就宝源局因为南方铜料充足,特別是无法筹措时还会调云南铜料,所以铸钱一直没有停止过。
    相对来说,南京宝源局铸钱品质也更好。”
    那师爷小声在魏广德耳边答道,“至於南京这边铸钱比北京含铜量低,这个也是潜规则了。”
    魏广德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南京这边仗著技术优势,所以剋扣了一些铜料。
    好吧,大明貌似各官府都有自己生財的路子,宝源局肯定会在铸钱上下功夫,捞钱。
    “户部知道?”
    魏广德小声嘀咕一句。
    “肯定知道,也认可了,否则南京这边也不会大量铸造铜钱。”
    师爷小声回道。
    “知道你,你记一下,回去带我书写封书信,银宝和金宝决不允许出京城铸造,必须保持一致。
    南京这边,既然铸钱技术好,那以后就负责铸造铜钱吧。”
    魏广德这才知道南北流通的铜钱还有些许差异,不过只要不影响流通,他也就懒得管。
    不过,钱法对於稳定国家財政太重要了。
    铜钱面额小,老百姓不在乎,可金银通宝还是算了,就算北京技术差点也无所谓。
    要是交到南京铸造,也给你来点缺斤少两,大明钱幣在海外信誉受损可就不妙了。
    这事儿,魏广德认为很急。
    因为他出京前可是看到工部的题本,想让南京宝源局加入铸造金银通宝。
    现在知道此事还来得及,马上往京城发消息,把此事拦下来。
    而另一边,骆迁还僵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发吧。”
    魏广德视线再次看向校场,缺额不多,骆迁的位置算是保住了。
    只在南营看了一会儿,魏广德就离开这里前往北营。
    南营的消息早就传到那里,所以北营掌营官早有准备。
    魏广德在这里只是询问了些守城和巡城的问题,就让北营也开始发放兵餉。
    “南北两营,可以裁撤一支,防汛的,也不能继续维持七营兵马,太多了。”
    回府邸路上,魏广德就打定主意。
    虽然兵掛在杭州府,可餉来自巡抚衙门,所以命令也出自这里。
    削减兵权,就是他这次南下的任务之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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