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气氤氳似云雾笼罩道观,团团光气在其中不住变幻、凝聚、化形。
    那是曾受百姓香火又出於种种原因被送上飞来山的诸神,当然,它们並非神灵本尊,而是神像中日积月累生出的一点灵性。如无意外,它们应当在这荒山野观里被岁月风雨一点点磨去灵机,顶多借些神性给铜虎镇压凶顽,但在李长安把收集起来的香火信愿分与他们,並施以驱神之变后……
    听。
    云雾中有细细低语,有男人,有女子,有少年,有老人,他们在祈求平安,祈求健康,祈求驱邪,祈求除恶!这是香火的毒,是百姓的愿,亦是李长安口中千万之心。
    “杀了他!”
    群鬼齐动,扑入云雾。
    ……
    夜啼使者化身匯聚融为一体,雾中飘来轻轻的嬉笑,一个红肚兜的小娃娃从观音像后怯怯探出头来,小儿鬼“咿咿呀呀”张开怀抱,蹣跚走近,孩子懵懂的小脸露著茫然,竟好奇地握住了恶鬼伸来的手掌,然后,紧紧抓住,咧嘴笑出缺一颗的门牙。
    便见相继从周遭神像后又绕出三个孩子,一齐围上来,各自握住了恶鬼手脚。
    嬉笑著。
    撕~拉~
    將这夜啼使者当场扯作五块,不见鲜血喷洒,一阵蠕动,五块残尸化作五个大小不一的婴孩。可那四个孩子见了,个个拍掌欢笑,更多的孩童从各个角落探出身子,无数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一大四小,仿佛瞧见了什么稀奇玩具。
    这些孩子正是钱塘最不受欢迎的神灵之一——龙子龙女,即便回应了李长安的呼唤,得了李长安的香火,行事仍带著天真的残忍。
    ……
    捷疾使者方俯身飞入光雾,顿有寒光刺面,一柄铁叉搅起烟气刺入眼帘,使者急以柄尾拨挡,脚步连踩,掠空绕到敌侧,顺势旋檳挥刺,却见“哆”的一声,铁叉只刺到木柄,敌人已闪身不见,身侧厉风来袭。
    夜叉大吃一惊,雾中闪身再斗,一连交手数回,双方何止势均力敌,连反应招式都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急急盘空而上,脱出云雾,对方也紧追上来,立於虚空对峙,光气消散,轮廓彻底凝实,化作一与捷疾使者形貌类似的大鬼,只是腰间盘的不是骷髏而是念珠。
    夜叉作为鬼中名流,典籍中多有记载,此类既有为恶作祟的,自也有向善皈依的,这一尊响应呼唤的便是一位降魔卫道的夜叉大將。
    ……
    草棚下,密密髮丝如虫蠕动攀爬过座座神像,浓浓恶臭掺入香气中混出一种古怪难以言喻的气味,唉,一声嘆息,一个著紫衣、面容姣好的女子走出光雾,向著玄华使者盈盈施了一个万福。
    那使者味儿臭心更臭,毫无徵兆,唯见“虫”流涌动,瞬间將女子吞没,滴沥著带毒的脓血,缓缓绞紧,紫衣女吃力地挣出一只手来,遥遥一点。
    使者涌出臭发的伤口本是半分脓半分血,可顷刻间,半分血烂成了黄脓,半分脓却凝成了黑粪,脓粪里又钻出数不尽的白生生的蛆虫,骇得这大鬼尖嚎著死命抓挠。
    紫衣女唤作紫姑,也就是俗称的厕神。
    ……
    一道鬼影忽隱忽现潜到了紫姑之旁,摇身化作一头老鬼,正是那破法使者,鬼祟嘬嘴要吸,一股子寒意忽而摄住了脖颈,这老鬼慌张回头,见著一尊高大的天王像上蹲立著一个削瘦身影,光气凝成一对幽绿瞳孔,显出容貌,是个猫脸老媼。
    破法使者急忙细看,天王像上已然一空,再回头,一张猫脸已抵在眼前,利爪伴著寒光一现,破法使者已捂著血淋漓的老脸惨叫跳开。
    老媼唤作野婆神,实则是虎姑婆一类,多是被遗弃山林的老人所变,因人畏惧,被供奉为神灵。为了说服它帮忙,李长安可是叫炭球儿,挑了好几只声娇毛顺的猫儿在它神像边儿卖萌。
    ……
    呼啸使者蹲伏屋檐,腹部高高鼓起又猛然一收,厉风呼啸直下,捲起满院云雾翻涌,吹得道士残袍猎猎,然而,风中的无形毒箭竟没了踪影?使者亦是惊愕,正要鼓气再吹,檐上灵光闪耀,一员神將怒目圆睁、手持铁鞭,一鞭將这刀劳鬼打下屋脊。
    神將名为温太保,或说瘟太保,它並非泰山府君麾下那位亢金大神,实是某个乡野道派攀附大神名讳所供养的一位瘟神,隨道派流落钱塘后,因著城中正牌温元帅的道场,作为仿品只好被弃置飞来山。然,其作为瘟神,神性中所蕴含破毒去疫却是真实不虚。
    ……
    夔魖使者用蒲扇掩嘴捂笑,身影在雾中朦朦朧朧,步子落地无声,悄然探手,眼看要摸到李长安后背。
    “小鬼安敢作祟!”
    一名跨宝剑、著红袍的凶神拦挡在前。他一双赤睛外努,容貌竟比厉鬼还要狰狞丑恶几分。
    此乃钟馗。
    ……
    香气蒸蒸,鬼气腾腾。
    更多的虚影自光雾中显化,他们或许已被风雨磨去了形貌,或许连自己的名字也忘却了,但此时却都义无反顾地迎上了一头头缚魂鬼。
    为善除恶,守正辟邪,是为神灵之责,也是受香火之义,何须吝惜性命。或者说,也无性命可言,他们本就是千万次供奉、祭拜里凝聚出的一点神性、一点念头,受道士之术而豹变,也因豹变而燃烧。
    也就是说……
    道士横剑齐眉,眸光映著剑光雪亮。场中诸神皆他以灵性为芯,香火为蜡,以驱神之变唤醒,只消“蜡油”燃尽,灵机也会隨之散去,介是,自己就將再度陷入重围。
    鬼王怒气恶哼,吹起赤须飘飞如焰云。它本以为没了雷符的李长安就是没了爪牙的孤狼,倾力围杀取其性命轻而易举,没想其手段如此繁多,再说那十三家,本就心怀鬼祟,难说会尽力阻拦援军,若叫他驰援赶来,事情怕更有反覆!
    所以。
    双方目光在空中冷冷相遇。
    要在灵机燃尽前;抢在援兵到来前。
    宰了他!
    …………
    鬼王首先发难。
    它仰天厉啸,长身高高跃起,砸入院子,声势好比不周山断裂坠海,脚落处,地面立式掀起一道泥波石浪,汹涌奔腾,仿佛要將沿途一切通通摧毁。
    轰隆间,一个高大可比肩鬼王的身形跨步而出,只身挡在涛头。石敢当是泰山石与石將军神性的混合,兼具镇灾殃、护良善之神力,他双手举起重剑——那剑本是石將军身前所用,只比寻常战剑规格大些,可在这一刻,光气匯聚,霎时化作一柄宽近两尺、长可丈余的巨兵——重重贯入大地。
    下一刻。
    怒涛撞上堤岸,数不尽泥块碎石冲天而起又轰隆落下。
    一抹冷光乍现。
    剑锋切开泥幕,李长安疾射而出,青白二气在鬼王膝上一闪而逝,鬼血泼洒如雨,鬼王吃痛趔趄,狂叫著挥手猛扫,掌风厉啸裹挟著数不清泥块石屑激飞如箭鏃笼罩住了尚在半空的道士,然,身为鬼体轻盈,又驾驭清风,间不容髮间横移三尺,与掌风擦身而过,叫那泥箭石鏃徒徒飞上天去。
    那里,两头夜叉缠斗正激,猝不及防被乱“箭”扫落坠地。
    鬼王却看也不看,目射凶光紧追道士身影,重拳接连落下死咬不放,在这关头,泥沙飞溅,却是石敢当冲开泥雨,捨身狠狠撞在鬼王腰间。泰山石本体足有八万八千斤,这一击,怕是碰墙墙倒,撞山山摧,可鬼王却在霎时间曲膝沉腰,两脚如柱贯入大地,犁起土石如小山,硬生生抵住了衝击,更反过来抱住石敢当腰腹,正吐气开声。
    目光骤然惊怒。
    李长安轻飘飘飞过眼前,手中剑光一闪,它只觉喉头冰凉,几股赤须齐断。
    石敢当趁机挣脱,挥剑將其砸退。
    李长安亦轻巧落地,转身对上鬼王猩红双眸。
    它那身肥肉比想像中更为坚韧。
    砍得太浅。
    振去剑上鬼血。
    再来!
    ……
    道士冷冽,石灵沉默,鬼王暴戾,短暂对峙,三道身影再度拼杀作一团。
    鬼王撒开拳脚,端的是力大无穷,一拳一掌间皆掀起大风裹挟泥石如乱箭,拳掌本身更是挨著就死、擦著就伤,好在石灵亦非凡俗,借了几分东岳之力,坚如金刚力比龙象,能与鬼王稍稍角力,手中巨剑虽然斩不破鬼王外皮,但也能为李长安创造时机,施以斩妖与白虎庚金之气。
    交手数回,在鬼王愈发暴怒的狂吼里,长剑饱饮鬼血。
    但李长安脸上却不见喜色。
    太浅了!
    流血可杀不死鬼神。
    但石敢当的灵性却有燃烧殆尽之时。
    李长安双目一凝,闪过鬼王一击,同时接连掷出丹丸。
    霎时间,丹火冲天,朗映重云。
    漫漫火光中,鬼王却晃动著犄角放声狞笑,能熔邪炼煞的道家真火与它不过是热气温汤,任由火焰加身,自顾自挥出重拳,拳风霎时暴起,在火焰中撕开一条通道,重拳隨后而至狠狠砸在了石敢当的左脸。
    石粉簌簌抖落,沉重的石人“咚咚”后退三步,猛然踩住退势,双手紧握巨剑裹起火焰如龙捲拦腰横扫而去。
    鬼王不闪也不避,右脚抢步上前,左臂曲肘成盾,迎著来势凶猛的剑锋……
    咚!
    巨声激起大风瞬间压灭了丹火。
    巨剑高高弹起,带著石人中门大开。
    鬼王狞笑著左脚再抢一步,右手追上石灵踉蹌步伐,一把拿住其咽喉,肥肉下肌肉如山垒起,竟是要以蛮力强行扼断手中石头脖颈。
    却在这时。
    李长安冷不丁自石敢当背后现身,一手翻过石人肩头,一手持剑砍在鬼王手腕,鬼王吃痛难免手上一松,石敢当抓住良机,抬肘顶开鬼王手臂,后撤半步,拉开一剑之距,剑柄已顺势从脑后绕到斜上方。
    力劈华山!
    巨剑斫在鬼王肩颈之交。
    拼尽全力的一剑当即砸得鬼王双腿弯曲,然在跪倒的最后一刻,鬼王怒目裂破眼角,肥肉下骨头嘎吱悲鸣,竟然生生止住,恶狠狠抬头凝视石敢当,却没注意,李长安已纵身而起,脚下连点石人膝头、捍腰、肩甲,再次出现在鬼王视线中时,已近在眼前。
    青白二气倒映眸中,森寒剑尖无限放大。
    李长安將將落地,看也不看,翻身滚出数尺,便听得身后歇斯底里的咆哮,轰隆巨响伴著阵阵厉风在场中胡乱肆虐,道士乾脆躲到一座锈铜像后,等到狂风息止,探身去看。
    石敢当也被那阵狂砸烂打逼出数丈开外,原地唯余鬼王,它低著头,手掌横在鼻下,自眼眶涌出的鬼血沥沥积在掌心,目视良久,忽而一口吮尽。
    场中迴荡著它的狂笑。
    “石头剑正好捶背,道士剑活似蚊叮,呵呵,不够,不够!”
    李长安横剑仔细打量,数合廝杀下来,给鬼王留下的伤口皆已癒合无踪。
    还是太浅。
    再来!
    …………
    鬼王已厌倦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
    任由巨剑劈砸,抓著李长安一味穷追猛打,一时间场中厉风呼啸不断,吹得香火织就的云雾翻腾不已,“箭鏃”更作急雨密布,波及到雾中鬼与神都顾不上彼此。
    李长安更是狼狈不堪,纵有石敢当援护,连滚带爬也闪躲不及,只好消耗许多法力,驾起大风裹偏厉风与“箭鏃”,叫它落在旁边草棚,已千疮百孔的棚子顿时咔嚓崩塌,房梁滚落到鬼王脚边,它哈哈大笑抄起,拿脊背硬吃了石敢当一剑,重重一踏,叫大地如水面翻涌起伏,奋力掷出了木樑。
    那木樑在鬼王的蛮力之下,化作一枚巨箭。李长安前一瞬还在提身飞纵,下一刻,巨箭劈“波”斩“浪”直抵眼前。
    电光火石之间。
    道士一边奋力拧转身形,一边將长剑贴上拨引,可那木樑所携力量大得骇人,李长安纵以超绝的身手勉强擦身闪躲开去,但仍震得长剑疯颤,握持不住,脱手而出。李长安一咬牙,脚步疾点,掠身追上一把扣住剑格,颤抖的剑刃划烂了手心,木樑贯入正殿,他自个儿也被这惯性狠狠摔在了石墙上。
    眼前天地倒转,看得不远处,鬼王跺脚如擂鼓。
    大地吐波。
    惊涛怪浪奔涌而来!
    这时。
    高大身影再度横在了二者之间。
    轰!
    泥涛石浪再遇堤岸。
    泥块碎石翻涌冲天。
    石敢当一刻不停,双手提剑猛然前刺,穿开层层石雨泥幕,直取大步奔袭而来的鬼王。
    “滚开!”
    鬼王挥拳砸去,轰然巨响,愣把巨剑砸退,再抢步上前,攥拳化作重锤,破风生出尖啸,重重擂在石敢当肋下,竟將这石人轰得双脚离地,悬空而起。
    也在这一霎。
    一道迅疾身影再度跃出石人肩头,剎那抢入鬼王视线,当空旋身飞转,青白二气相激隨著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绚烂圆弧,重重斫入恶鬼左肩。
    鏘!
    竟迸出金石之声。
    却是剑刃卡在了肩骨之上。
    鬼神怒睁双眼猩红似火,道士眸光冷冽凛凛如电,迎面交匯的瞬间,道士握剑的双臂青筋暴起。
    滋~鈧!
    剑锋与铁骨尖锐嘶鸣。
    顿见瓢泼鬼血夹著大蓬火星飞溅。
    鬼王肉山一样的身躯上,从左肩到右肋被硬生生犁出一道骇人的剑痕或说沟壑,翻吐的皮肉下可以看见白色的皮膜、暗红的筋肉以及铁灰色的嵌著深痕的骨头,以及,听著它腹中人头们一刻不停的哀嚎与雀跃欢呼。
    它那一对猩红死死追隨著李长安落下的轨跡,因剧痛而抽搐的嘴角掛起一丝……得意?
    “抓住你啦!”
    鬼王磨盘也似的右脚不知何时抬起了半个后脚掌,在李长安一击得手,脚尖点地正要闪身后撤之际。
    “轻轻”一跺。
    咚。
    地面应声泛起微澜,叫著力点为之一乱,身子趔趄栽倒,一只巨掌已夹带轰鸣兜头拍下,而石敢当方被打退,哪及来援?
    鬼掌未至,呼啸掌风已肆意拉扯脸孔,道士死死盯著头上占据了所有视野的青灰鬼掌,曲膝蜷身,將那半副残甲顶在臂前。
    咚!
    又是一声巨响。
    李长安重重跪倒在地。
    残甲早在巨掌临身的一瞬崩作烂铜片四散,怀中的护身符迅速一齐燃作飞灰,金光相继浮现又崩裂,唯余最后一道摇摇欲坠护著他没被拍成一滩鬼饼。
    李长安却没有趁机撤身,反而借这金光破灭前的最后时机,在脚边浮土之下扯出一串铁链——铁链非是凡铁,却是昔日运送泰山石所用,因被石头压住难以回收,乾脆留在了庙中,被不明所以的信徒传说为石敢当捆缚恶鬼的铁索一併受到祭拜,已是神体的一部分——李长安奋力拋起,將鬼掌死死缠住,又翻身到了鬼掌手背处,以宝剑缠住神索深深钉入地面。
    嘶声大呼:
    “快!”
    石敢当依旧无言,重重猛踩,泥土翻飞间,腿部关节石头嘎吱磨响,强行剎住踉蹌,在地面留下一个大坑,已然举剑反扑而回。
    一时间,鬼王右手被李长安牢牢锁住,抽脱不出,只能无奈轰出左拳,虽然是匆忙间的迎击,但声势依旧骇人,拳风轰鸣,大有一拳能开山裂地之威,可这一次,石敢当既不躲也不挡,反而抬起肩膀,將整个身体甩了出去,这八万八千斤的泰山石灵与鬼王的拳头彷如两山相撞,掀起的气浪几將院中香火信愿织就的云雾一扫而空。
    嘎~吱~吱!
    筋骨哀鸣,石屑纷飞,短暂的角力后,却是石敢当贏下半招,粗暴地挤开了鬼王左臂,闯入其怀,反握的巨剑高举,剑尖对准了鬼王胸腹间尚未弥合的伤口。
    鬼王说得没错。
    石敢当的剑强而钝,李长安的剑利而弱,单独对上鬼王那身铜皮铁骨,伤害都有限。
    可二者合二为一呢?
    巨剑狠狠贯入。
    …………
    “大王!”
    “主公!”
    恶鬼们遽见此幕,接连作出惊呼。
    大鬼们各自拼命要甩开对手纠缠,缚魂鬼们更是不顾一切扑来,要抢下著窟窿城之主,却在这时,院中本已打翻、暗淡的法香忽而香头炽亮,云雾如烟波骤生、如海潮倒卷剎那织起白茫茫一片,浩浩荡荡,捲起一圈高接云天的雾墙,將一眾恶鬼与神灵统统隔绝在外。
    留得雾墙中心,把宝剑作了铁桩的李长安死命压住剑柄,石敢当用全身气力將长剑一寸寸压入鬼王身躯,剑刃从其后背透体而出,腥臭的鬼神之血沿著剑身如泉涌,血中鬼毒侵蚀大地滋滋冒出烟气。
    鬼王头颅低垂,怔怔看著贯入胸膛的重剑。
    许久。
    “呵、呵!哈哈哈哈哈!”
    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翻作音浪阵阵冲入雾墙。
    “有意思,好手段!”
    李长安听著,心里顿时一突,便见得眼前被铁索缠住的臂膀厚实的肥肉下忽的垒起叠叠肌肉,霎时膨胀倍余,勉励支撑的铁索立遭崩断,李长安自己亦被甩飞出去。
    又见鬼王忽以头槌砸得石敢当踉蹌半步,紧追著再一记正蹬,直將这近十万斤的石灵踹得平地而起,横飞数丈,轰然滚地。
    挣脱了束缚。
    鬼王却未乘胜追击,却是高举双拳,往胸膛奋力一锤。
    噹!
    彷如是以铁锤锻打砧板的声响放大千倍万倍,雾墙中首当其衝的李长安只觉脑子一嗡、双耳剧痛,所幸身是魂体,若是肉身恐怕脑髓都要从耳洞中挤出来!
    亦在这声响里,鬼王身上肥肉起伏翻波,肢体不住扭动。
    再看去。
    原本肉山般的鬼王赫然再庞大了一圈,只是周身肥肉尽去,余下青黑色的皮裹著嶙峋的骨架,而那骨架却如此怪异,仿佛无数次被砸断又自行癒合,根根骨头肆意交错又纠缠,甚至挑破皮肤,如刀枪般刺入空气。
    是啦。
    道士心头闪过一丝明悟,相传鬼王是苦工所化,这大概才是他的本来模样。
    鬼王依旧低头,依旧瞧著胸前重剑,依旧举起了双臂。
    虽不知所欲何为,但李长安的灵觉却在疯狂刺痛神经。
    无论如何。
    阻止它!
    李长安纵身飞掠如雨燕,霎时穿越十数丈,抄起地上宝剑,青白剑光再现。
    石敢当亦翻身而起,发足狂奔,將数万斤之躯拋掷而来。
    然而。
    还是晚了一步。
    鬼王的双臂已在胸前猛然交错。
    鏘!
    巨声里再掀气浪。
    道士只觉自己迎面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壁,浑身骨头都在寸寸断裂,虽然他没有骨头,被气墙压得倒飞而回时,他不可置信地瞧著鬼王胸膛前那片片碎裂的巨剑——泰山石之灵以厚重坚固著称,那重剑也歷经数百年不朽不坏,两者神性相合本该坚不可摧,而今,竟然断裂了——李长安砸入道观主殿,这座今日受尽折腾的建筑终於不堪摧残,“哗哗”倒塌。
    而在那雾墙中心,只余下鬼王与石灵。
    …………
    方才气浪劲吹,亦压得石敢当弓身举臂抵挡,但待他放下手臂,抬起头来,望见的確是鬼王居高临下的戏謔目光以及高举如锤的拳头。
    当!
    这一刻,鬼王的拳头作了铁锤,大地作了铁砧,而石敢当便成了两者间那块可怜的顽铁。
    重锤狠狠砸在石灵的头顶。
    顿见石粉纷飞,石敢当轰然跪下,捶打声激起声浪震得雾墙颤动。
    鬼王又举铁拳。
    当!!
    石敢当无力伏地,只用双手勉励撑起身躯不倒,石屑“簌簌”,身上蔓延出网状裂纹,激起的声浪震得雾墙摇晃不休。
    鬼王再举铁拳。
    当!!!
    石敢当彻底扑地,石块片片剥落,裂纹蔓延周身,声浪轰鸣里,雾墙层层溃散。
    鬼王厉声狂笑,牵动串在骨架间的张张死人面孔悽厉哭嚎,这一次,它对准了石敢当的脑袋,抬起了脚。
    狞笑落下。
    眼看石灵身死在即。
    鬼王身躯却忽的一个趔趄,脚步歪了半尺,只踩烂了石敢当半张面孔。
    它怒目回望,竟是地面钻出了几条手腕粗细的树根缠住了它的小腿,紧要关头,把它往后拽了半步。
    鬼王大怒抬脚,拔起树根,却没想带起土块翻飞,更多的树根牵扯而出,蟒蛇一般缠住双腿,缘著躯干向上攀爬,它急急挥爪撕扯,那树根虽韧,却也难抵鬼王蛮力,但奈何树根仿佛无情无尽,扯断一根,钻出十根,扯断十根,缠上百根。
    鬼王怒骂著疯狂抓扯,却没注意,一些纤细的树根已悄然爬上手背,缠住手指,突兀往后——
    咔!
    鬼躯亦是人躯所化,十指连心,立马教它痛得仰天大叫,树根却趁机一拥而上,缠死臂膀,勒住脖颈,绞住犄角徐徐收紧。不消片刻,鬼王周身已被树根死死缠住,唯余一张鬼脸怒目向天。
    到了这时候,李长安才灰头土脸把自己巴拉出来,一个滚身,猛然窜起,手把宝剑杀气凛凛,待看清场面,愣了愣,喘出一口大气。
    “万年公,您老可总算来了。”
    有风吹入溃散了大半的雾墙,送来馨香,仿佛是在解释说:“作为一株树以及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走得慢些亦是无可奈何,还望府君见谅。”(最开始写的万年公是榕树,但后来不小心写成槐树,以就近原则统一为槐树,见谅)
    能及时赶到已是邀天之倖,李长安又怎会真去抱怨,他匆匆叉手权作招呼,忙返身从瓦砾里翻出一口大箱子,一脚踹开,但见箱子里密密麻麻堆满了符鸟。
    双手掐诀,急诵法咒。
    “震亨九气,靄郁青宫。生气重重,化成九龙。木公驾气,色正苍葱……”
    同时间,石敢当已从地上爬起,抄起断剑一扑而上。
    鬼王的形象一如许多恶鬼凶神,头生犄角,口吐獠牙,獠牙这东西固然威风又骇人,却有一桩不好,牙关合不上。
    便叫石敢当一手揪住犄角,一手把断剑从牙缝里塞进去,硬生生撬开了大嘴。
    “急急如律令!”
    李长安咒声唱罢,鸟儿群起飞腾,“扑簌簌”密密盘空,而后俯衝而下爭先恐后投入鬼王口中。
    鸟儿太多太密,鬼王嘴巴张得再大也是不够,有挤出队伍的,也算得了主人李长安几分机灵,寻那眼角、耳道、鼻孔乃至胸膛伤口,凡是孔洞,便往里钻。
    鬼王瞪著眼,张著嘴,听著鸟儿在脸上、在喉中、在身体血肉里“嘰喳”不休,他乃钱塘幽冥之主,人人敬惧,户户朝拜,一度连十三家也要让它三分,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胸中擂鼓越来越急,眸中怒焰越来越猩红。
    终於。
    “够了!”
    牙关迸血,獠牙断裂,鬼王硬生生嚼烂了口中断剑,用那被碎牙与裂刃搅得稀烂的大口疯狂撕扯树根,扯出右臂,挣脱左腿,扒出躯干,眼看挣脱出小半个身体——
    地面沙沙颤抖。
    下一刻。
    更多更密更粗的树根破地而出,又束住手,又缚住脚,一圈圈一层层密密麻麻缠上来,围成一个圆形树牢。
    结束了?李长安方作此想。
    咚。
    树牢中心传出忽的仿佛心臟跳动的声响。
    是鬼王?如此微弱?
    疑问未清。
    咚!
    心跳声再次震响,伴著地面微微一震。
    错不了,確係鬼王。
    李长安强撑疲敝,拿起宝剑便要急奔过去。
    咚!!
    第三声震响激起气浪从树根的缝隙间渗透而出扩散开来,声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微弱,可当著“微风”触及云雾,先前顽强不散的光雾却片片消解。
    捷疾使者一叉將那夜叉大將贯胸而过,顺势一搅,便散作烟气泯灭;玄华使者身躯溃烂、爬满蛆虫,而作它对手的紫姑被臭发死死缠住狠狠一绞,留得风中一声轻嘆:夜啼使者与龙子龙女的游戏已进尾声,小儿鬼分化出更多的婴孩,龙子龙女们却没法再呼唤更多的伙伴;野婆神的身躯无力软倒,破法使者那张老脸口生锯齿,叼著老媼脖颈,目透幽光;呼啸使者张口疾吐气箭,身上灵光衰微的温元帅再不能抵挡,在箭雨里支离破碎:夔魖使者被钟馗撵得连滚带爬,在最后一剑要取下它鬼头时,钟馗遗憾长嘆,散作云烟。
    而阻拦缚魂鬼的无名无形之神们,更早已无法坚持,一一隨著云雾消散。
    糟糕。
    灵机燃尽了。
    鬼王却还在。
    李长安剎住脚步,提剑警惕地望著周遭恶鬼。
    孰料。
    今夜充作先锋,对鬼王最为忠诚的缚魂鬼们却没有第一时间扑上来,围杀李长安或是抢出鬼王,反是呆在原地,似在侧耳倾听:
    咚,咚,咚!
    树牢里传出响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缚魂鬼们竟应和著节奏,抬脚隨之踏步。
    大鬼们见著此幕,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拋下了李长安,丟下了鬼王,捷疾使者倒拽铁叉慌张腾空便走;夔魖使者身形一晃,已了无影踪;夜啼使者们尖叫著撒开双脚,却被龙子龙女们嬉笑拦下;破法使者纵身欲去,被野婆神用最后气力,缠住手脚;呼啸使者连滚带爬、翻墙遁走;玄华使者紧隨其后,但它的躯体腐烂得太厉害,刚迈出脚步,双腿便齐根朽折。
    而在缚魂鬼这头。
    它们的脚步初时散乱,但很快就变得齐整,与鬼王在树牢中传出的震响合二为一时。
    李长安忽的惊觉,地上的一切,泥巴、石块、木头、瓦片、尸骨,都在齐齐跃动,好像大地成了一面鼓,缚魂鬼们的双脚成了鼓槌。
    在鼓声中。
    “嘿~哟~”
    树牢里传出鬼王拉得长长的呼喊,声音艰涩得仿佛將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从两片砂纸里磨出。
    缚魂鬼齐声踏步,大地跃动,这一刻,它们已扭曲畸变的声带重新发出了人声。
    初时含混,继而清晰。
    “山是铁哟,地是钢。
    打不完的石塘,敲不穿的荒!
    海水泡烂筋骨皮。
    血汗滴穿石头桩!”
    踏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大地顿从鼓面变作怒海,入目处,非但院子,整片山地都在抖动,土浪汹涌翻腾,一时垒起作山丘,一时又深陷作坑谷。
    李长安在狂涛中苦苦支撑,哪里还管的著什么厉鬼、鬼王,只看著正殿废墟被顛上半空,断作数截,旋即,又被吞入谷底,挤压成团;又看见龙子龙女们拖著夜啼使者分身,大笑著衝上浪头,又尖叫著栽入谷底,嬉闹得不亦乐乎,然后个个消失无踪;看得万年公不断自“海”中伸出根须,苦苦在浪涛中维持著树牢。
    再听到。
    “嘿~哟~”
    鬼王再度长嘶,从艰涩变作悽厉的哭腔。
    缚魂鬼踏步相和:
    “工头的鞭子噼啪响哟,
    工钱变作烂谷糠!
    娃儿饿成一张纸,
    婆娘埋进乱葬岗!”
    翻涌的泥涛石浪迸出数不尽的刀枪剑戟。
    那臭发使者脚步太缓,落在了波涛中,方才用毛髮將自己裹成个臭毛球在其中顛簸才得倖免,现在刀枪剑戟四起,顿將那些臭毛绞烂割碎。
    而在一切的中心,树牢亦被绞烂,鬼王脱困而出,仰天怒吼。
    “嘿~哟~”
    缚魂鬼们踏步再和,见得它们身躯有黑气不住散逸,原来在风中作歌的从来不是喉咙,而是它们消散的魂魄。
    “铁锤砸向天灵盖哟——
    脑壳迸出火星光!
    鉤子划烂心肝肺。
    骨头渣子作刀枪。
    日日哭啸化血雨。
    夜夜索命黑心肠。”
    缚魂鬼们踏步渐渐变得重而缓,大地也不再那么剧烈的起伏变化,只裂开无数大可吞屋宇、小可食人畜的口子,不住开合,把泥土作血肉,把砾石作牙齿,吞食咀嚼地上残留的一切事物。
    李长安几经廝杀,又几经搏“浪”,已然精疲力尽,终於不慎坠入裂口,砾石如利齿四合之际,万年公最后的根须从地底钻出將他托出裂口,自己却被咀嚼得稀烂。
    大地之上。
    缚魂鬼们扯开符布,任由魂魄消散,纵情踏歌。
    “踏不平!
    踩强梁!
    去他娘的神仙佛祖阎罗殿。
    不如人间作鬼强!”
    最后齐齐一踏,却落地无声,原来它们的魂魄已然消散得只剩薄薄的虚影。
    大地微微颤鸣,好似饱足后打了个嗝,彻底归於平静。
    …………
    结束了?
    破破烂烂的李长安呆滯地跪立在地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
    道观、森林、溪流、山石、草……都已荡然无存,入目,唯余平整的大地。
    是的。
    平整。
    这处山腰,这大半座山峰。
    山脚被抬升,山顶被压平,无需沧海桑田,只需一曲踏歌,山峦已改换了形貌化为台地,向前可见连云的悬崖,向后可见耸立的峰墙,而台地上更是被压平夯实为一整面硬土,有大小不一的缝隙在其中蔓延。
    怪不得十三家忌惮鬼王,要是让它狂性大发,在钱塘地下撒这么一次疯……李长安的目光不由落在这方新造高台唯一耸立的身影上。
    鬼王又从形销骨立变回那副肉山模样,甚至看来比之前更痴肥几分,他仰著头保持著那副在“波涛”中引吭高歌的模样,双眼却有血泪如泉流淌。
    它徐徐垂下目光,悲慟与呆滯半空相遇,下一刻,变为同样的凶恶!
    道士强撑站起,握向腰间,却握了一个空,目光四下一扫,长剑插在十步之外,装著符籙的褡褳也散落剑旁。
    正要拔步。
    脚腕突兀一紧。
    该死的熟悉的恶臭钻入鼻腔,道士咬牙看去,脚边正有一条宽不过半尺的裂缝,裂缝里磷火昏照,照出被挤压成一团的玄华使者,这臭毛鬼从糜烂的血肉里生出几股毛髮爬出了裂缝缠住了道士脚踝。
    糟了!
    鬼王沉重的脚步已隆隆渐近,李长安四下摸索,只找到几块石片半枚破瓦时。
    脚步声忽而停住,却是土壳破出了一只大手,同样抓住了鬼王的脚腕。
    隨即,见得地面隆起,土壳片片崩裂,遍布裂缝的宽厚脊背破开土石,石敢当单膝跪立正要缓缓起身。
    咚!
    鬼王一拳將他砸回泥坑,可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放鬆。
    “放开!”
    重拳携著怒火再度砸下。
    石敢当身形摇晃欲倒,躯干“咔嚓”生出更多裂纹,似乎下一刻就將溃散一堆碎石。
    可鬼王却怔怔看著脚腕,那只生著裂纹的手攥得更紧了。
    “顽石。”
    烂牙里磋磨出低语。
    “顽石!”
    胸膛里翻涌出暴怒。
    “顽石!!”
    重拳如雨点般砸下,激起土尘漫天,又被气浪阵阵吹遍这空旷平野。
    “为什么打不死?!”
    “为什么踩不烂?!”
    “为什么……”
    沉闷撞响里却不见尘土激扬,戛然的怒喝后是鬼王惊愕的目光,尘土漫漫飘洒,但见石敢当正抬著左掌,掌心牢牢握住了鬼王的右拳。
    扯了扯,纹丝不动。
    鬼王愣了一瞬,猛然挥出左拳,然而,它只觉脚腕一鬆手腕又一紧,左手亦被石敢当攥死。
    这不可能!
    它拼命催动它那足以撼山动地的蛮力,筋肉膨胀,赤须戟张,气血涌动间铁灰色的皮肤都仿佛被炭火煅烧变得暗红,然而,拳头却始终不得寸进,反而双臂被一点点掰开,石敢当顶著巨力缓缓站起身来。
    鬼王狂怒又不可思议地看著眼前与自己角力的对手,石人身躯上遍布骇目的裂纹,却有根须蔓生其下如同针线將其缝补不至崩散。
    这石人变强了?
    方作此想。
    忽觉眼角曾被道士刺伤处瘙痒异常,眼珠在眼眶中不由自主转动,渐渐偏斜。
    噗。
    几点鬼血溅落。
    一枝槐木钻出眼角。
    那槐枝好似在鬼王过分丰腴的脂膏里吃足了养分,迅速生长,几个呼吸,枝干占据了大半个眼眶,长作两三尺长,又见枝上抽出嫩芽,嫩芽转眼又成苍鬱绿叶,叶下生出骨朵,骨朵开成串串洁白槐,在晚风中摇曳清香。
    啊。
    鬼王心底没由生出明悟。
    原来是我变弱了。
    …………
    另一头。
    李长安用石片、破瓦和牙齿撕扯开了毛髮,他踉蹌著去捡起褡褳,又返身回来。
    “呸!”
    將嘴里的断髮臭水通通呸还给臭毛鬼,再把剩余的丹丸全部塞进裂缝,轰!火焰喷薄,那所谓玄华使者已被烧成一股焦烟。
    做完这一切,道士已觉疲敝欲死,却没半点歇息的意思,他凝神拖著轻飘飘要隨风而去的身体,拔出地上宝剑,步步走近被石敢当牢牢扼在原地的鬼王。
    “为什么?”
    “成天掛著镜子,就不曾照一照自个儿?”
    一只倖存的符鸟“扑簌”返回,半途耗尽灵机,散作张符纸正好飘落在一条探出石敢当身躯缝隙的树根上,符纸没有燃烧,只静静与树根融为一体,便见根上生出新枝,枝头苍翠,串累累。
    如何对付一个坚不可摧的东西?答曰,攻其內部。
    万年公所以被许天师留下稳固飞来山,正因其根系坚韧而能穿钻。
    先前,在困住鬼王的同时,同时也將细小根须从鬼王未及癒合的伤口里钻进了它的血肉,而李长安所驱符鸟,其符纸皆由万年公皮叶所化,再以青龙羽章之符灌注乙木精气,根须入体,符鸟入口,两者相会,会发生什么呢?
    答案是……
    李长安竭力催动法力,剑上浮起浅浅的青白光华,砍向鬼王肥硕的腹部。
    皮肉將將翻口,顿有槐枝爭相从里头舒展出来,汲食毒血恶肉,生出绿叶白。
    鬼王身体抖擞一下,只觉力气又去了几分,咬著牙关拼命强撑。
    李长安绕到它侧后,宝剑刺入肋下,而后剑隨身走,但瞧剑锋过处,绿叶婆娑,枝垂落宛若新衣。
    鬼王气力再减,单膝重重跪地。
    李长安已重新绕到身前,剑尖抵住鬼王眼珠。
    “时至如今,那该被踏平踩烂的不正是食尽百姓脂膏的窟窿城么?!”
    剑尖前,鬼王眼中动也不动,只答以一口血沫,可惜,它全部的气力都用於支撑身体,这一口烂牙、毒血、碎肉都吐在了自个儿的肚皮上。
    李长安目光不悲不喜。
    没错。
    是自己话多了。
    於是。
    长剑贯入又拔出。
    血泉中长出槐枝生机勃勃。
    鬼王也终於力竭,没了丝毫反抗的气力,被石敢当摁倒在地,反剪手臂,单膝跪压住后颈。
    终將血食钱塘数百年的大恶镇封。
    “辛苦了。”
    李长安稽首致意,石敢当微微頷首,隨即没了声息,凝固成一座纯粹的石像。
    但槐树还在汲取鬼王血肉继续生长,根须钻入大地,枝叶却向上生长,与石敢当身上根须向匯,聚合继续向上,直长成一株合抱巨木,舒展华盖,鬱郁参天,又有数不尽槐怒放,时值风逐云走,明月当空,朗照著鬼王、石像以及这一树灿烂。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后,从容回头,身后是去而復返的几头大鬼。
    它们瞧著眼前所见,个个惊疑不定,不知是进是退,李长安只是冷冷持剑向对。
    短暂僵持。
    恶鬼彼此相覷几眼,终究各自逃散而去。
    它们前脚刚走,后脚一团火球飞上高台,烟火滚滚中,黑烟儿化出身形。
    他左顾右盼,这山,这树,这人,处处是惊异,一时竟不知该问些什么。
    倒是李长安先开口:
    “有酒么?”
    臭发使者发上带毒,撕咬过后,残毒刺得口腔火辣辣的疼。
    “啊?哦,哦,有,有。”黑烟儿忙不迭解下一壶槐酒递来。
    槐酒本该是冷的,可到了黑烟儿这儿却是热的,实在是滋味大减。
    李长安拿来漱了两口吐了,余下也不嫌弃,全部灌进肚子,热酒入喉却生清凉,温补魂魄,道士自觉恢復了几分力气,指著恶鬼逃去方向。
    “走了几头大鬼,速追,莫放余孽脱身。”
    黑烟儿领命,架起火球横空,留得李长安重新提起宝剑,到了鬼王旁边,杀猪也似的把宝剑捅进去,切开厚实的脂肪筋肉,翻找出肠子。
    顿有人头在肠中悽厉作声,他们在鬼王腹中蹉跎太久,是时候出来透透气了。
    …………
    当李长安把最后一颗试图咬他手的脑袋敲得眼冒金星,抓著头髮拽出鬼王肠胃,身边的人头已堆成小山。
    扶著腰杆,呻吟抬头。
    却迎面见著一张张关切的面孔,铜虎、镜河、织娘、杨欢……乃至黄尾都赶来了,他们安静簇拥在道士周围。他太疲惫了,又专注於开肠取头,以至於没有发现大伙儿的到来。
    现在,大伙儿都一言不发,眼巴巴看著,李长安浑身不自在,怪道:
    “怎么呢?”
    这一问,叫人群霎时鲜活,大伙儿一拥而来,七嘴八舌说起今夜故事。
    什么恶鬼將计就计,又被曲大慧眼识破;什么神將以规矩为藉口拦路,又被无尘以规矩找到出路;什么鬼王阴险,在地下暗布伏兵,却被大伙儿齐心衝破……
    李长安注意到黑烟儿也在,便问:
    “逃走的大鬼呢?”
    “都捉住了,没走脱一个。”黑烟儿“嘿嘿”道,“那夜叉飞得最快,运道却最差,正撞著上山的铜虎大哥。”
    隨后,大伙儿又安静下来,眼巴巴等著李长安再开口。
    道士实在累得很,想了想。
    “诸位。”
    他笑道。
    “我们贏了。”
    贏了?
    贏了!!
    大伙儿大叫、欢呼、痛哭!祸害钱塘数百年,数度把大伙儿逼到绝境,那不可一世的鬼王、窟窿城就这么被打败了!
    欢腾里。
    人群的边缘,无尘微笑著看著眼前欢欣,察觉了道士投来的目光,合什一礼,悄然退去。
    雀跃间。
    “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呢?”
    黄尾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大伙儿都满不在乎说,当然是攻入窟窿城,彻底荡平恶鬼余孽。
    “我是说,道长是该留在飞来山,还是再入钱塘城?”黄尾挠著毛脸,忧心忡忡,“万一……”
    何为万一没有明说,可大伙儿都相继领会,一时间,高涨的气氛都低沉了许多。
    “无妨。”李长安笑道,“十三家既会忌惮窟窿城,难道却敢轻视城隍府?”
    他擦净了剑上鬼血,横在膝前。
    “何况,既为钱塘府君,便该在钱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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