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楼中。
    刘睿影早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坐在一把极为精致的木头椅子上。
    这把椅子,先前屋中是没有的。
    因为无力的桌椅在欧小娥与那绷带怪人打斗之时就已尽皆化为了碎屑。
    身前的桌子也是新添置的物件。
    四四方方。
    黑漆描金。
    桌子上放着好几个凌乱的酒坛子。
    以及。
    两摞厚厚的卷宗。
    看这样子,刘睿影还没怎么看这些卷宗。
    但这酒坛子却已喝空了两三个。
    屋内没有别人。
    只有他自己。
    所以这两三坛子酒,着实是他一个人喝的。
    按理说他的酒量没有这么好。
    平日里最多一坛半也就会醉了过去。
    但现在却很是反常。
    刘睿影不仅没醉。
    反而越喝越清醒。
    他的本意是想把自己灌醉的。
    但不知为何在往常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变得异常的难。
    汤中松曾经告诉过刘睿影。
    他说若是一个人独自喝酒的话。
    无论是开心还是伤心,都会醉的很快。
    因为一个人独酌时。
    全身心都是放松的。
    没有任何压力。
    也无须开口说话。
    只要把两片嘴唇微微一张,能把酒灌进去就好了。
    刘睿影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他却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今朝有月的毒已解。
    他带着刘睿影去一处密室中取来这些卷宗时,刘睿影看到密室中堆满了金银珠宝。
    想来这就是张止寒和孙暮凝此次来找今朝有月的目的所在。
    “今朝楼主……”
    刘睿影欲言又止。
    “刘省旗但说无妨。”
    今朝有月把厚厚的两摞卷宗交给刘睿影说道。
    “为何将这看的那么重呢?”
    刘睿影指了指密室内的金银珠宝说道。
    “不是我看得重。是他俩看的太重。”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曾经很穷的时候,我们在街边卖艺,去戏台卖唱。即便一个烧饼还得分三份吃,也觉得很快乐,睡的很踏实。可当拥有了这些东西之后,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没有了滋味,温床软塌睡在身子下也如芒刺在背。却是再也快乐不起来。”
    今朝有月说道。
    “甚至……孙暮凝还不止一次的暗示我,联手除掉张止寒。”
    今朝有月顿了顿接着说道。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刘睿影说道。
    “的确。我没有这么做。但无论我怎么做,都会不可避免的让我很痛苦。”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能理解那种感受。
    但是他能想的明白。
    一头是自己的枕边人。
    另一头是自己的生死兄弟。
    这两种都本该是世间最为坚定的感情。
    但最后却都败给了金银。
    都说情比金坚。
    但从今朝有月的经历中来看。
    怕是没有什么情能够坚的过金银。
    贫贱夫妻百事哀。
    不过若是一直贫贱,待那习惯成自然,一辈子他也就将就着,得过且过了。
    最怕的就是今朝有月这般大起大落。
    从贫贱,一跃而成为巨富。
    “但痛苦之后,这金银终归是要花出去的吧。”
    刘睿影说道。
    “金银若是不花出去,就和一堆烂木头没什么差别。”
    今朝有月说道。
    “看样子,你们花的不多。”
    刘睿影看着密室内的金银说道。
    这间密室极大极深。
    尽头处只点了一盏油灯。
    昏昏暗暗的,却是也能看到这些金银珠宝从最里面一直堆到门口。
    “不,我们花了很多。还剩下这么多,是因为得到的这批金银珠宝着实太多,太惊人。”
    今朝有月说道。
    “你们都买了些什么?”
    刘睿影好奇的问道。
    虽然他不穷。
    但也着实想要知道一个人若是突然那有了这么多金银之后,到底会做些什么。
    刘睿影已是省旗。
    俸禄已然不低。
    不过这穷富之说还是需要对比。
    他和今朝有月这密室一比,自然是穷人。
    还是那种穷的不能再穷的穷人。
    “最开始,先买了一座戏楼。”
    今朝有月说道。
    “戏楼?”
    刘睿影很是诧异。
    “对……就是戏楼!很大的一座戏楼,比这明月楼还要大出去一半多!”
    今朝有月说道。
    “那现在为何不爱听戏了?”
    刘睿影问道。
    “买下一座戏楼,是因为孙暮凝喜欢听戏。不但爱听,他还爱唱。”
    今朝有月的神情有点恍惚。
    似是回忆到了当时的场景。
    “弹琵琶的人呢,有些曲艺的爱好也很正常。”
    刘睿影说道。
    他把一直捧在手里的卷宗放在了地上。
    不是嫌重。
    是觉得这般一直捧着,实再是有些麻烦。
    何况今朝有月的故事又的确很引人入胜,让刘睿影不得不一直听下去,听到结尾。
    “所以她听戏唱戏又过了半年。”
    今朝有月说道。
    “她唱的好听吗?”
    刘睿影问道。
    “她的琵琶弹的着实好听!但这戏唱的又实在难以入耳……”
    今朝有月晃着脑袋说道。
    似是那么多年前听到的戏曲,现在还残留在脑中,要把它门晃出来似的。
    刘睿影笑了笑。
    看来人之一生真的只能做一件事。
    第二件事要么做不好,要么就干脆是做不成。
    不过刘睿影还是很佩服孙暮凝的勇气和胆略。
    明知道自己已经唱的如此差了,竟然还不下,甚至一唱就是半年。
    “唱戏的有规矩,一旦开了嗓,不到唱完不能停。”
    今朝有月说道。
    “但总不至于要六个月才能唱完吧。”
    刘睿影说道。
    “的确是需要六个月才能唱完。”
    今朝有月说道。
    “什么戏会这么长?”
    刘睿影问道。
    “《碧芳酒》。”
    今朝有月说道。
    “《碧芳酒》?那不是只有三折子?”
    刘睿影说道。
    他是完整的听过《碧芳酒》的。
    不但听过,他还会唱。
    所以他很是奇怪。
    这《碧芳酒》怎的需要唱半年?
    “因为你们听的《碧芳酒》并不是完整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将这《碧芳酒》删减成了只有三折子。”
    今朝有月很是无奈的说道。
    “没删减过得《碧芳酒》有多少折子?”
    刘睿影问道。
    “一天唱一折,需要半年唱完。刘省旗你算算有多少折子?”
    今朝有月卖了个关子说道。
    “在下却是没有今朝楼主那般机敏,若是没有算盘使,单凭脑子却是算不出来。”
    刘睿影说道。
    一个月若只按照三十日来计算的话。
    半年有六月,便是一百八十日。
    难道这《碧芳酒》竟然有一百八十折子?
    刘睿影不相信。
    因为没有戏曲会有如此多的折子。
    就连说书人的话本传奇也很难有这么多的章回。
    “你算得没错。整整一百八十四折子。”
    今朝有月说道。
    “剩下的都哪儿去了?”
    刘睿影问道。
    一篇有着一百八十四折子的戏曲,真可谓是旷世神作了。
    如今被删减成了只有三折,着实很令人可惜。
    “唉……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给我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底稿却是一张不少,每一折子都在。”
    今朝有月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刚想开口说把底稿借阅一番。
    但方才今朝有月这句话让他仔细一琢磨,竟是听出了点惊天地的东西。
    “难道今朝楼主你就是……”
    刘睿影心里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
    只等今朝有月一点头。
    “我就是《碧芳酒》的作者。这一百八十四折子,全都是我一个人写的。”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安奈住心里的震惊,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想必刘省旗是想知道我为何会离开吧。”
    今朝有月说道。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虽然听上去很有意思。
    但终究不是主要。
    刘睿影的确是想知道为何今朝有月会离开。
    因为他感觉到,并不只是贪财这么简单。
    “因为我想看看到底是我重要,还是这些金银重要。”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头。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也听懂了。
    但连在一起,却是丝毫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觉得若真是如此,今朝有月未免也有些过于幼稚。
    “很幼稚对吗?”
    今朝有月问道。
    他没有萧锦侃阴阳师的本事。
    但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也让他练就除了一双能够看破世俗人心的火眼金睛。
    所以他一下就说出了刘睿影的心声。
    “哈哈……选择不同,角度不同。”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说出了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胡乱应付。
    “不过现在这答案好像一目了然了。”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他觉得方才那句有些单薄。
    若是想让话题继续下去。
    自己就必须再说点什么。
    “是啊,一目了然。我比不过这堆金银。”
    今朝有月很是落寞的说道。
    这人心与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
    若是在与得到这些东西之后,当机立断,一分为三。
    从此各奔东西,相别于天涯,相忘于江湖。
    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是今朝有月却偏偏要去试一试。
    刘睿影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只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显然极其愚蠢。
    今朝有月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他也没有将这密室的门再度上锁。
    就这般敞敞亮亮的开着。
    这密室,就在原先明月楼戏台的正下方。
    刘睿影走上来一瞧,发现明月楼中仍旧是空空荡荡的。
    孙暮凝和张止寒也不知了去向。
    但他却隐隐约约的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戏腔。
    “碧芳酒虽香却也穿不过山阿。
    何苦让那人心去束之高阁?
    且看那三匹宝马,拉着一辆乌篷车。
    车里坐的确是为蔼然仁者。
    他对咱说。
    打西边儿有为官爷求贤若渴。
    凭你这手酿酒绝活儿却该要有所取舍。
    奈何咱又撇不下这房中艾色。
    柳暗花遮。
    情投却不能意合。
    终了还是个酒坛落地叮当响.
    酒汤四溅,白忙活一场!”
    这一段儿直把刘睿影听得心中酸涩难忍。
    似是听到那戏腔又要再起,他却是说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低着头缩了缩脖子,走出了明月楼。
    “拿到了?”
    赵茗茗说道。
    她和糖炒栗子还没有离开。
    一直在门口等着刘睿影出来。
    看到赵茗茗的脸,听到她的问话。
    刘睿影不由得心间一暖。
    但转瞬间,却是又想起了今朝有月的遭遇。
    何况赵茗茗这姑娘,太过于神秘。
    刘睿影根本不知她的底细。
    这会儿,心里充斥着今朝有月的故事,脑子里装着方才的唱词儿。
    却是连笑一笑都显得极为刻意。
    不得已。
    刘睿影只好说自己要急着回去翻看这些卷宗。
    以此为托词,和赵茗茗匆匆道别。
    “小姐,他怎么怪怪的……”
    糖炒栗子问道。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
    但还是能感觉出来刘睿影不复以往。
    “因为他在成长。”
    赵茗茗说道。
    “成长?他都这么大了,还要怎么长。难不成长的跟那大树一样高?”
    糖炒栗子用手比划着说道。
    “成长不一定是指身子骨,更多的时候是指这里。”
    赵茗茗戳了戳糖炒栗子的心口说道。
    这一指头却是戳的糖炒栗子有些痒,顿时引得她一阵娇笑。
    “这里成长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很奇怪吗?”
    糖炒栗子止住了笑声问道。
    “每个人都不同吧……人类的事,我也说不好。”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说道。
    “那他肯定就是一个这里成长就会变得奇怪的人。”
    糖炒栗子指了指刘睿影,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道。
    “那等他成长好了,就会变回去吗?”
    糖炒栗子看赵茗茗默不作声,便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无论他变不变,或是变成什么样,我们也该走了。”
    赵茗茗说道。
    “为什么啊小姐,我们不是才来这博古楼?”
    赵茗茗说道。
    “因为他也要走了。这博古楼若是没了有趣的人,这里也着实不是个有趣的地方。”
    赵茗茗说道。
    “小姐怎么会知道他要走了?”
    赵茗茗说道。
    “每到一个地方都得获得或失去些东西才算数。他已获得了成长,那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何不离开呢?”
    赵茗茗反问道。
    “那他会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糖炒栗子说道。
    “虽然他很有趣,可他的确是不擅长道别。”
    赵茗茗说道。
    她并没有回答糖炒栗子的问题。
    只是催促她回到客栈之后就把行装全部打点好。
    有些人来去如风。
    从来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风一年吹过的山河,何止八万里。
    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风总是将一个地方吹闹的沸腾不止,最后却又追着云去了远方。
    不过赵茗茗说的倒也没错。
    刘睿影的确是要离开了。
    而他也着实不擅长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
    再见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每次刘睿影想说出来时,都会卡在他的咽喉里。
    上下不得。
    进退也不得。
    所以他干脆不说。
    但萧锦侃知道。
    若是刘睿影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你身边安安静静待着时,就是他要离开的时候。
    亦或是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没用的废话,也是他要离开的时候。
    刘睿影左手拿着酒杯。
    把右手搭在了那两摞厚厚的卷宗之间。
    他并没有仔细的看这些卷宗。
    只是大概的翻了翻。
    可以确定的是,今朝有月没有骗他。
    这些卷宗中的确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可是他却没了心气儿去深究。
    此刻的他只想喝酒。
    而且还想找人陪他一起喝。
    刘睿影抱着酒坛,拿着酒杯,去了萧锦侃的屋子。
    他曾答应过萧锦侃。
    等事情结束了,就来找他喝酒。
    现在虽不能说结束。
    但尘埃已然落定。
    不过在出门前。
    刘睿影却又放下了酒坛和酒杯。
    把一册卷宗中的十几页内容撕扯了下来,揣入怀中,和那本《七绝炎剑》放在了一起。
    剩下的,就不是他能够管得了的。
    只待用些时日,把这些卷宗整理出一个大纲。
    等回到了中都查缉司,把大纲和这些卷宗一股脑的全都交上去,这差事便算是了了。
    “博古楼……”
    刘睿影嘴里念叨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博古楼三个字。
    不过他还是对能够回到中都,回到查缉司很是希翼。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一次出来的见闻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了。
    他要给那老马倌好好显摆一番。
    省得他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自己是个毛头小子的感觉。
    想必这些故事就算是没有他经历过的精彩,也定然能让他不再小看自己。
    一想到这里。
    刘睿影的后背竟是有些微微发汗。
    汗水带着先前的酒气全都从毛孔中散发出去。
    现在的他,就好似根本没喝酒一样。
    感受着身体上的变化,刘睿影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他觉得一会儿即便是需要和萧锦侃拼酒,却也是无所畏惧。
    只是他没有想到。
    萧锦侃并不在屋中。
    也不再博古楼中。
    他还在景平镇的饭堂后院中和那阻府童子刀来刀去。
    但一眼看上去,萧锦侃却是万般狼狈。
    束起的发簪,一般散乱的披着。
    身上的衣衫被刀气震荡的就快变得褴褛。
    口鼻处也渗除了丝丝鲜血。
    “看来这现炒现卖,还是不如熟能生巧啊!”
    阻府童子颇有些得意的说道。
    “现炒现卖图的就是一个新鲜热辣,一锤子买卖!不似熟能生巧一般,要的是回头客。”
    萧锦侃说道。
    “可是我这笔买卖,你似乎做得不怎么样。”
    阻府童子说道。
    “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这买卖离做完怕是还早!”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有些焦躁。
    他明明已经用上了权利,而萧锦侃也的确是中了自己不少刀。
    怎的说话却还是如此中气十足,况且还有余力和自己拌嘴俏皮?
    若是换做旁人,应该早就死了三回不止。
    难道这人的五脏六腑都是钢铁做的不成?
    察觉到对方情绪的波动。
    萧锦侃也笑了。
    虽然脸上的表情极为的夸张,但却没有笑出任何响动。
    “何故哑笑?”
    阻府童子问道。
    “哑笑为心笑,我是在用心笑话你!”
    萧锦侃说道。
    “笑话我什么?”
    阻府童子问道。
    他这会儿不但有些急躁,甚至有些生气了。
    “笑话你这才过了多久?出了几刀?你竟然就有些沉不住气而自我动摇。”
    萧锦侃说道。
    言毕,屈指弹了弹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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