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庄园的铁门在侯亮平眼前,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冰冷而坚固。
    他和陆亦可被挡在外面,像两个不受欢迎的访客,只能眼睁睁看著庄园內部的奢华与神秘。
    那保安冰冷的眼神,强硬的態度,无一不在昭示著这里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碰了一鼻子灰,两人只能无功而返。
    车子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车厢內死寂一片。
    陆亦可紧抿著嘴唇,方向盘握得死紧,显然还在为刚才的闭门羹生气。
    侯亮平则靠在副驾驶座上,疲惫地揉著太阳穴。
    山水庄园,陈岩石,沙瑞金……
    这些名字和地点在他脑中盘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撞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从陈岩石那里,他只得到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
    上面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穿著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服装,並肩站著,笑容里透著一股子纯粹和理想主义。
    其中一个,侯亮平认得,是年轻时的陈岩石。
    而另一个,季昌明告诉他,就是沙瑞金。
    回到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天色已经擦黑。
    办公区依旧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侯亮平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將那张照片往桌上一扔,整个人重重地陷进椅子里。
    他盯著那张照片,目光死死锁定在年轻的沙瑞金脸上。
    那是一张稜角分明的脸,眼神锐利得像鹰,仿佛能看穿人心。
    侯亮平越看越觉得熟悉,这种熟悉感不是来源於新闻或资料上的官方照片,而是一种更直观、更鲜活的印象。
    就好像……
    他不久前才见过这张脸。
    可是在哪里见过?
    他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记忆的碎片纷乱如麻,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不堪,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挠他的心,痒得难受,却又抓不到地方。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
    侯亮平头也没抬,声音里透著一股子倦意。
    门开了,陈海走了进来,一张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没辙。
    “亮平,不行啊。”
    陈海一屁股坐在侯亮平对面的椅子上,泄气地摊开手,“那个傢伙,嘴巴跟焊死了一样。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水喝了不少,厕所也上了几趟,可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陈海口中的“傢伙”,是沙瑞金遇袭现场抓到的唯一一个活口。
    他们本以为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结果却碰上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我们好说歹说,连哄带嚇,什么招都使了。”
    陈海烦躁地抓了抓头髮,“他倒好,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妈的,我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顽固的!”
    侯亮平依旧盯著桌上的照片,心不在焉地听著。
    他的思绪还陷在那种该死的熟悉感里,无法自拔。
    陈海抱怨了一通,见侯亮平没什么反应,目光无意中落在了那张旧照片上。
    他好奇地探过身子,拿了起来。
    “咦?”
    陈海发出一声轻咦,语气里带著几分惊讶和佩服。
    “我说亮平,还是你小子有本事啊!我们这边审了半天,连他叫什么都问不出来,你倒好,连人家年轻时候的照片都给搞到手了。从哪儿弄来的?”
    陈海的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侯亮平的脑海中炸响!
    嗡——一瞬间,侯亮平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心臟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看向陈海,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骇。
    陈海还浑然不觉,指著照片上年轻的沙瑞金,嘖嘖称奇:“別说,这傢伙年轻的时候还挺精神,就是这眼神,跟现在一样,倔得很!”
    “陈海……”
    侯亮平的嘴唇在哆嗦,他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你说什么?”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夺过陈海手里的照片,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陈海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海被侯亮平的反应嚇了一跳,疼得齜牙咧嘴:“哎哎,亮平,你干嘛?发什么疯?”
    侯亮平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用一根剧烈颤抖的手指,狠狠戳在照片上沙瑞金的脸上,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地瞪著陈海。
    “你告诉我!关在审讯室里的人……是他?!”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尖锐,嘶哑,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
    陈海被他这副样子彻底搞蒙了。
    他挣了挣胳膊,没挣开,只好顺著侯亮平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看了看侯亮平那张煞白的脸,满脸狐疑。
    “是啊……不是他吗?”
    陈海困惑地反问,“虽然年轻了点,但这眉眼,这脸型,不就是他吗?怎么了?这照片有问题?”
    “不是他吗?”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侯亮平的神经上。
    轰隆!
    侯亮平感觉天塌了。
    不,是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化为齏粉。
    他鬆开了手,踉蹌著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
    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袭击沙瑞金的人……
    竟然就是自己!
    而他们,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把新上任的省委书记,中央派下来的钦差大臣,当成犯罪嫌疑人,关在审讯室里,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弥天大错?
    这是一个足以让整个汉东官场,不,是整个政法系统都发生十二级大地震的惊天丑闻!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办公室开始扭曲,变形。
    陈海的脸在他眼中变得模糊,声音也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亮平?亮平!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啊!”
    侯亮平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疯狂迴响:他们抓错了人!
    他们把沙瑞金当成了凶手!
    怪不得!
    怪不得那个“嫌疑人”一言不发!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平静中带著一丝洞察,甚至……
    甚至是一丝怜悯!
    他不是顽固,他是在看戏!
    他在看他们这群自作聪明的蠢货,如何一步步跳进他挖好的坑里!
    侯亮平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衝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窟。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误。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沙瑞金遇袭开始,就精心布置好的局!
    而他侯亮平,就是这个局里最关键,也是最愚蠢的一颗棋子!
    是谁在设局?
    沙瑞金自己?
    还是他背后的人?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是试探汉东的水有多深?
    还是想藉此机会,將某些人一网打尽?
    侯亮平不敢再想下去。
    每多想一秒,他心中的恐惧就加深一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扔在了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周围是无数双狼的眼睛,闪著绿油油的光,而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想起了高育良,想起了祁同伟,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山水庄园。
    这张网,远比他想像的要大,要复杂。
    他,侯亮平,自以为是的反贪英雄,此刻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亮平!”
    陈海焦急的呼喊终於將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了一丝神智。
    侯亮平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他看著一脸担忧的陈海,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该怎么说?
    告诉陈海,他们犯下了一个足以断送所有人政治生涯的滔天大错?
    告诉他,他们把自己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给关进了审讯室?
    不,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
    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冷静,必须立刻想办法补救!
    可是,怎么补救?
    现在衝进审讯室,跪在沙瑞金面前磕头认错?
    不,那只会让他死得更快,死得更惨。
    侯亮平的脑子飞速运转,前所未有的恐惧压榨著他的每一根神经,反而让他爆发出了一丝异样的清醒。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考验。
    沙瑞金为什么不表明身份?
    他在等什么?
    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自己,看汉东检察院,在面对这种极端情况下的反应!
    是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还是……
    能够扛住压力,找出破局之法?
    侯亮平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悄然握紧。
    汗水顺著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他踏入汉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捲入了这场权力的漩涡。
    现在,漩涡的中心,那个最大的风眼,就坐在他的审讯室里。
    是生是死,全在他接下来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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