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腥咸。
    一艘通体漆黑,雕刻著繁复海兽纹路的楼船,破开浪涛,无声无息地停靠在金煞岛那片残破的码头。
    船首,石珊迎风而立。
    她换了一身乾净的灰色劲装,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疲惫已被一层寒霜覆盖。
    在她身后,十余名身著碧海宗制式蓝袍的修士肃然而立,气息沉凝,显然都是好手。
    不过半日功夫,她便去而復返。
    “搜。”
    一个冰冷的字从她喉咙里挤出。
    十余道身影瞬间化作流光,朝著岛屿的四面八方散去,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
    石珊走下楼船,踏上那片焦黑的礁石。
    空气中,还残留著庚金煞气暴走后的锋锐与狂乱,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但那股让她头疼不已的厄运之力,已经彻底消散了。
    她缓步走上山坡,脚下是崩裂的大地与破碎的乱石。
    很快,一名弟子飞掠而回,单膝跪地。
    “稟师姐,发现孙家管事孙平尸身,被巨岩压成肉泥。”
    石珊面无表情。
    “孙乾呢?”
    “东北方向三十丈,发现一具乾尸,衣物与孙乾吻合。”
    废物。
    两个字在她心底闪过,连带著对整个孙家的评价又低了几分。
    不多时,所有派出去的弟子都已回报。
    结果出奇的一致。
    除了孙家修士的尸体,整座岛上,再无任何活口。
    那头瑞矿灵豚,连一根毛都没剩下,仿佛凭空蒸发了。
    一名弟子迟疑著开口。
    “师姐,那妖兽会不会是重伤不治,逃回海中,被海兽吞了?”
    “不可能。”
    石珊断然否定。
    “它若死了,尸身必会留下。它若活著,也绝不会回到海里,庚金矿脉才是它的根。”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深不见底的裂缝,和被从內部炸开的矿洞。
    “查验所有爆炸痕跡。”
    弟子们领命而去,很快带回了新的发现。
    “师姐,矿山崩塌,並非单纯的地脉暴动。”
    一名看起来颇为精干的弟子呈上一块被炸得焦黑的矿石。
    “爆炸的源头有十几处,皆是矿道承重之处,力量由內而外,手法……极为精准,更像……是人为引爆。”
    石珊接过那块矿石,指尖在断口处轻轻一捻。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晓的、属於另一种法诀的气息残留,被她捕捉到。
    原来如此。
    她那张可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清晰的怒意,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孙家是螳螂,自己和那头蠢笨的畜生是蝉,而暗处,还藏著一只得了所有好处的黄雀。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些矿工?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用百人血祭做诱饵,是她临时起意,孙家仓促执行,消息绝无可能外泄。
    唯一的变数,就在那百名矿工之中。
    竟有人能在血祭大阵启动的瞬间脱身,还能在自己与妖兽的眼皮底下,引爆整座矿山。
    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师姐,我们现在……”
    “孽畜已逃,不必再追。”
    石珊打断了弟子的话,声音恢復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传我命令,所有人,立刻清理矿山主脉周围的废墟。”
    “此地地脉虽被扰乱,但根基未毁,那妖兽一闹,反而將深埋的阵基节点给撞了出来,省了我们一番功夫。”
    她转过身,望向那座千疮百孔的矿山,语气森然。
    “宗门任务,不得延误。”
    “將『锁海阵基』的核心,给我打下去!”
    虽然丟了妖兽材料,赔上了阵盘,还险些阴沟里翻船,但只要能完成长老交代的任务,一切便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至於那只不知藏在何处的“黄雀”……
    石珊的眼中,闪过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杀机。
    碧海宗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吃了我的,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
    临海镇。
    回春堂的午后,一如既往的沉闷。
    柜檯后,苏清澜正在清点药材,白皙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自从陈渊拒绝了三叔的招揽,彻底断了联繫后,临海镇的日子又恢復了那死水般的平静。
    只是这平静之下,所有人都明白,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座渔村,那个男人,用三年时间,將凡俗武道推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然后便如青烟般,彻底消失在了无垠海上。
    他证明了这条路,走不通。
    凡俗的尽头,依旧是凡俗。
    苏清澜放下帐本,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厌恶这种看得见尽头的等待。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帘被人轻轻掀开。
    一个身著青衫,身负长剑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上没有半分江湖草莽的煞气,也没有富家公子的浮华,只有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冽与沉静。
    仿佛他不是走进来,而是本就立於此地,只是旁人刚刚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苏清澜的动作停住了。
    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来人没有看那些瓶瓶罐罐,径直走到了柜檯前。
    “苏伯言可在?”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份量。
    “家叔在后院静修,阁下是?”
    苏清澜定了定神,开口询问。
    男子看了她一眼。
    仅仅是一眼,苏清澜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再无半分秘密可言。
    “碧海宗,陆青云。”
    “奉家师之命,前来寻访苏家后人。”
    碧海宗。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清澜和闻声赶来的苏伯言脑海中炸响。
    “敢问,可是仙……仙家宗门?”
    静室內,苏伯言恭敬地奉上香茗,双手甚至有些颤抖。
    他那点先天武者的修为,在对方面前,恐怕连螻蚁都算不上。
    这就是真正的修仙者,与苏家当年的先祖一样,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陆青云没有碰茶盏。
    他开门见山。
    “家师於海外潜修,偶有所感,算出临海镇苏家,尚存一缕不凡血脉,与一部上古残法有关。”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苏家叔侄的心头。
    “你苏家的《观潮图》,可是残缺不全?”
    苏伯言猛地抬头,满脸骇然。
    “仙长……仙长如何得知?”
    这几乎是苏家最大的秘密。
    陆青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將视线转向了从始至终都保持著沉默的苏清澜。
    “你便是苏清澜?”
    “是。”
    苏清澜应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你可愿拜入我碧海宗门下,隨我修行?”
    陆青云直接拋出了来意。
    “家师沧浪真人座下,尚缺一名记名弟子。”
    “他老人家推算出,你身具『潮汐之体』,是修习完整《观潮图》,乃至是本宗镇派绝学《沧浪剑诀》的绝佳人选。”
    沧浪真人!
    苏伯言的呼吸都停滯了。
    那可是七星海域传说中的人物,筑基大圆满的强者。
    这等人物,竟然会注意到他们这蜗居於凡俗一隅的小小苏家?
    他几乎要替苏清澜答应下来,可见到侄女那依旧清冷的脸庞,又把话咽了回去。
    苏清澜没有被这天大的馅饼砸晕。
    她脑中闪过的,却是三年前,陈渊拒绝入赘时那平静而坚定的背影。
    他追求的是长生自在。
    难道自己不是吗?
    她抬起头,迎上陆青云的视线。
    “我若拜师,需要付出什么?”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恩惠。
    陆青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抹讚许。
    “付出?”
    “你要付出的,是斩断所有凡俗牵掛,从此一心向道。”
    “是面对远超你想像的艰险与挑战。”
    “是走上一条可能隨时都会身死道消,却也可能通往长生的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淡漠。
    “至於宗门为何选中你,你只需明白……与你们先祖有关。”
    “先祖?”苏家二人露出一抹疑惑之色。
    “好了,多说无益,做决定吧。”
    话到此处,陆青云脸上浮现一抹复杂之色,隨即收敛起来,淡淡道。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错过今日,你便会和这临海镇的所有人一样,在几十年之內,容顏凋敝,日渐苍老,化为一捧黄土,所有的不甘与才情,都將毫无意义。”
    这番话,比任何诱惑都来得更加直接,也更加残酷。
    它精准地刺中了苏清澜內心最深处的恐惧。
    化为黄土。
    和族中一样,在病痛和衰败中,无声地等待死亡。
    不。
    她绝不接受那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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