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镇北巷深处。
    一溜低矮歪斜的瓦房挤挨在一起。
    陆沉舟就坐在门槛旁,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墩上。
    身上依旧是那件紧裹著清瘦的身形的衣衫。
    脚边放著一个粗陶碗,碗底沉著几颗乾瘪的蚕豆。
    他没吃,只是微微侧著头。
    目光越过浑浊的河面。
    投向对岸堤坡上那片在灰白天光下蔫蔫摇曳的柳烟。
    鬢角,一朵不知名的白色野斜斜簪著。
    瓣边缘已有些萎蔫,却依旧倔强地挺立著。
    柳如是踏著湿滑的苔蘚。
    脸上未施脂粉,连眉毛都只是草草描了个形。
    掩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艷色。
    一头如瀑青丝,用一根最寻常的荆木簪松松挽起。
    几缕碎发被河风吹乱,黏在沁出细汗的额角。
    她手里紧紧攥著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的食盒,
    她知道自己像个拙劣的闯入者。
    精心准备的说辞,在喉咙里滚了千百遍。
    近了。
    更近了。
    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属於他的味道。
    终於,她停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青石墩上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脚步。
    缓缓转过身来,“应姑娘?”
    一看到他的脸颊,柳如是猛地低下头。
    恨不得將脸埋进那粗糙的麻布包裹里。
    精心准备的说辞,彻底卡在喉咙深处。
    陆沉舟不解,这位姑娘奇怪的举动。
    再次喊了一句了“应姑娘”。
    柳如是开口了,她慌乱地举起手中的粗麻布包裹。
    “郎君....”
    “我蒸了些米糕,想....想分邻里尝些……”
    完了。
    她绝望地想。
    自己现在就像个跳樑小丑。
    这么拙劣的藉口,谁会相信啊。
    “米糕?倒是许久未尝过了。”
    没有疑问,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回应。
    柳如是猛地抬起头,他真信了?
    陆沉舟的目光已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她手中那个粗麻布包裹上。
    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似乎真的对米糕生出了几分兴趣。
    “谢.....谢过郎君不嫌弃。”
    柳如是几乎是凭著本能,慌乱地將那包裹递了过去。
    指尖在交接时,无意间擦过他清凉的手指。
    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
    瞬间窜过她的手臂。
    让她浑身一颤,差点失手將食盒掉落。
    陆沉舟並未察觉她的异样。
    接过包裹,隨手放在脚边的青石墩上。
    “还挺香。”
    他拿起一块糕点,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灰濛濛的青山。
    “这杨柳镇的春。”
    他忽然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诉说。
    “总带著股洗不净的潮气。”
    “不像北境,风一起,便是漫天黄沙。”
    柳如是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北境?黄沙?
    这完全超出了她精心准备的说辞啊。
    怎么办?
    “湿气重,身上也不舒服。”
    陆沉舟继续说道,目光悠远。
    “这个天气,最適合涮火锅了。”
    柳如是心头猛地一跳。
    她前段时间在秦淮河中,不就是陪著客人吃火锅么。
    他....是在点她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湿滑的苔蘚让她脚下一滑,身形踉蹌。
    “小心。”
    陆沉舟的声音响起。
    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极快地伸过来。
    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那力道沉稳而短暂,一触即分。
    如同拂去一片落叶,没有丝毫逾矩的停留。
    柳如是站稳了,心臟却狂跳得几乎要衝破胸膛。
    被他扶过的地方,隔著布料,火辣辣地烧著。
    “谢....谢谢。”
    她声音细若蚊吶,头垂得更低了。
    鬢角那根荆木簪,因方才的踉蹌,似乎鬆脱了几分。
    斜斜地掛在髮髻边,摇摇欲坠。
    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心房。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鬆脱的髮簪上停留了一瞬。
    並未说什么。
    重新坐回青石墩,视线落回浑浊的河面。
    仿佛刚才的搀扶只是举手之劳。
    沉默在湿冷的空气中蔓延。
    只有河水缓慢流淌的汩汩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柳如是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哎....”
    陆沉舟忽然嘆息了一句。
    柳如是有些慌了神,刚想开口,就听得他说道。
    “应姑娘芳名叫什么?”
    他果然知道了么?
    她知道纸终归还是包不住火。
    柳如是低下脑袋,咬著下唇喃喃道:“如是。”
    “如是。”
    陆沉舟皱起眉头,微微念叨。
    “我见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真是一个好名字。”
    柳如是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陆沉舟已经转回了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灰濛濛的青山。
    侧脸线条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硬朗。
    鬢角那朵萎蔫的小白,在微风中无声地颤动著。
    黄昏时分。
    陆沉舟按照沈婆婆的吩咐,送柳如是回家。
    目送著两人远去的背影。
    沈婆婆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多好的姑娘,就是听不懂客套话。
    难不成家里人不让吃饭?
    “应姑娘是杨柳镇人吗?”
    路上,陆沉舟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问。
    “不是。”
    柳如是摇了摇头:“只是家中在这边有些生意。”
    “郎君你呢?”
    陆沉舟也摇了摇头。
    “不过在这小住一段时间,或许过些时日便会离开。”
    柳如是心臟一缩:“郎君打算去何处?”
    “还没想好,並没有一个准確的目的地。”
    陆沉舟笑著解释:“看情况吧,实在没目的就抓鬮。”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
    “下午的时候,听闻郎君哼唱小曲。”
    “很是好听。”
    柳如是打开了话题:“郎君之前有学过乐曲吗?”
    “隨便哼哼,上不得台面。”
    “对於乐曲也只是略同皮毛罢了。”
    “应姑娘的声音条件很好,唱歌的话一定很好听。”
    柳如是眉眼一笑,激动地看向了陆沉舟。
    “那我可以跟郎君学习唱曲儿吗?”
    这姑娘是真听不懂好赖话啊。
    隨即岔开了话题:“应姑娘,你家还没到吗?”
    为了製造这个场面,柳如是刻意把租的地方定在了南城。
    就是想跟陆沉舟多待一段时间。
    “我家住得比较远,就送到这里吧。”
    柳如是撒了一个小谎:“我待会坐马车回去就好。”
    “天色已晚,你一介女流,恐有不便,还是我送你吧。”
    “我记得附近有租马匹的地方。”
    听到这话,柳如是略显慌乱,但是很快就掩盖下来。
    “不必麻烦郎君了。”
    “来回还要多费些银两,婆婆还在家里等候。”
    “我每天都是如此,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
    陆沉舟停下脚步看著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好像有点道理。
    目送柳如是上了马车,他这才往家里走。
    这几日的秦淮出现了一则劲爆的消息。
    红袖招的魁柳如是,竟然扬言不再见客。
    並且提出了赎身的要求。
    “如是,你疯了不成!”
    鴇儿娘推开柳如是的大门,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你这一走,红袖招怎么办?”
    “你真不怕那些王孙公子找你麻烦?”
    老鴇苦口婆心的劝说,柳如是却无动於衷。
    试著撑著下巴一脸笑意地望著案上的纸张。
    我见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望著自己的女儿的表情,老鴇瞳孔一缩。
    “你完了,你墮入爱河了!”
    连忙想要去抢夺那张纸,结果柳如是眼疾手快藏了起来。
    “妈妈,我想得很清楚。”
    柳如是斩钉截铁:“我要赎身。”
    老鴇觉得天都塌了。
    “如是,你糊涂啊!”
    “別怪妈妈多嘴,楼里这么多年,赎身的姐妹不少吧?”
    “你看看她们的下场如何?你心里很清楚的呀。”
    “我们这样的人,哪还有什么资格去谈情说爱啊。”
    柳如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眼下她真的不想在当魁了。
    “妈妈,我赎身不是为了嫁人。”
    “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鴇儿娘盯著柳如是的眼神,想从中得到一丝信息。
    似乎不像是在说假话。
    两人对视良久,老鴇终於耐不住气,沉沉地嘆息。
    “既然你意已决,我也留不住你。”
    “那些王孙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柳如是眼神复杂,看向了窗外的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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