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得缠绵又霸道。
    似一张织成无边无际的网。
    將整个水乡温柔又蛮横地笼罩其中。
    空气里瀰漫著浓重的水气,混合岸边柳树新芽苦涩的清香。
    陆沉舟撑著油纸伞踏上湿滑的青石板。
    走进了这座以柳闻名的临水小城——杨柳镇。
    新雨初歇,空气依旧湿冷粘稠。
    那些柳树,经歷了漫长冬季的萧索。
    此刻枝条上已萌发出点点嫩黄微绿的新芽。
    江水倒映著两岸低矮,歪斜的乌瓦粉墙。
    小城狭窄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櫛比的铺面。
    多是些低矮的茶肆、酒馆、杂货铺子。
    此刻未到正午,又逢雨天,街上行人稀疏。
    偶有几个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乡人缩著脖子匆匆走过。
    茶肆里倒是人影晃动,带著浓重吴语口音的閒谈声。
    混合著茶叶的清香还有软糯勾魂的评弹。
    从半开的门板里飘散出来,被雨丝迅速打散。
    陆沉舟站在河边,雨雾中的烟雨江南,真是人间仙境。
    冰冷的雨丝轻叩油纸伞,感官传来雨后独有的气息。
    雨势时大时小,如同大自然独特的节拍。
    迎合著陆沉舟的步伐,此起彼伏,悄然合奏。
    岸边缀满了无数柔软垂下的柳条。
    远远望去,整个河堤笼罩在一片朦朧流动的绿雾之中。
    江上轻舟泛过,岸边人影密集。
    陆沉舟沿江赏景,兴趣盎然。
    这段时日,他游歷各州,体验到了很多人文风情。
    岸边的巷口几株老柳树虬枝盘曲。
    一处圃引起了陆沉舟的注意,不是园圃里精心侍弄的名卉。
    更多的是叫不上名字的野。
    红的、黄的、紫的,杂糅在一起。
    围著这堆色彩喧闹的,是七八个婆婆。
    她们穿著深浅不一的布衫,头上裹著洗褪了色灰布头巾。
    身形大多佝僂,她们的手,如同枯树虬枝。
    岁月吸乾了她们皮肤的水分和弹性,只留下沧桑的痕跡。
    此刻,这些枯槁的手,异常灵活,在堆里翻拣挑选。
    一个牙齿几乎掉光,瘪著嘴的老婆婆。
    极其小心地从一簇野菊中,掐下一朵开得最饱满的白色小。
    她拈著那细弱的茎,凑到眼前,浑浊的目光端详了片刻。
    然后,她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瓣上沾著的一点泥星。
    这才满意地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极其稳当地將这支小小的白菊,簪在了旁边另一位老婆婆耳后稀疏白髮髻旁。
    被簪的老婆婆,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抹笑容。
    如水面的涟漪漾开,又很快地隱没在深深的皱纹里。
    抬起自己同样枯槁的手,轻微地碰了碰那冰凉柔嫩的瓣。
    另一位身形更为矮小,脊背弯得几乎成直角的老婆婆。
    正吃力地弯著腰,在堆里翻找。她挑中了一朵硕大的白玉兰,颤巍巍地將这朵,试图簪到旁边一个老婆婆同样稀疏的头顶上。
    那老婆婆比她略高些,她踮著脚,手臂抖得厉害。
    试了几次,那总是不听使唤地滑落。
    “九妹,你手抖得厉害,我来。”
    旁边一个相对“年轻”些,嗓门洪亮的老婆婆看不过眼。
    一把夺过那朵玉兰,不由分说。
    带著几分粗鲁却利落地,將梗用力插进了一位婆婆的髮髻深处。
    玉兰瓣颤巍巍地抖动著,几乎遮住了老嫗的半只耳朵。
    “怎么样?漂不漂亮?”
    老嫗眉目弯成了一道细缝,对著身边的好姐妹展示。
    这景象很矛盾。
    衰老与娇艷,枯槁与生机。
    如此突兀,又如此和谐地並置在一起。
    “后生仔!”
    一个洪亮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打破了这小小的方寸安静。
    是那个嗓门洪亮,给好姐妹簪上玉兰的婆婆。
    她不知何时注意到了柳树阴影下的陆沉舟。
    此刻正眯著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
    “傻站著做啥?湿淋淋的,像只落水鸡!”
    洪亮婆婆的嗓门带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瞬间吸引了所有老婆婆的注意。
    七八双浑浊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带著好奇和探究。
    陆沉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微微一怔。
    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脚下湿滑的青砖却让他身形晃了晃。
    “过来过来。”
    “淋病了可没郎中给你瞧!”
    洪亮婆婆朝他招手,语气粗糲。
    却带著一种市井底层特有,不容拒绝的直率关怀。
    她转身在堆里一阵翻找。
    动作麻利,很快就拿出了一块乾净的毛巾。
    “后生,从哪里来啊?”
    她动作很轻,替陆沉舟擦去脸上的雨水。
    “从很远的地方来。”
    身旁的婆婆们看著陆沉舟的模样若有所思。
    十五这是想儿子了啊。
    这后生长得很俊俏,眉眼之间还真有点像十五。
    “看你这副打扮,来杨柳镇是投奔亲戚?”
    陆沉舟摇了摇头:“天南地北到处走走。”
    一位老婆婆接话道:“那岂不是跟街头耍把式的一样。”
    “也可以这么说。”
    “你这后生,还真是....”
    老嫗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形容词。
    身旁的几个婆婆不禁笑语揶揄。
    “薛家婆又在好为人师了。”
    “什么好为人师,去去去。”
    “你看他小小年纪就要流落江湖,多可怜啊。”
    “老姐姐,你叫少操点心吧,说不定人家是喜欢呢?”
    洪亮婆婆没有接话,而是拈起一朵。
    “后生,要来戴一朵吗?”
    陆沉舟挠了挠头。
    “男的也能戴吗?”
    几位老嫗人笑得很开心,其中一位用手指了指远处。
    是一群年过甲的老者。
    头上戴满鲜的同时手里、身后的背篓全是鲜。
    个个笑容满面,坦坦荡荡。
    既无扭捏之態,亦无油腻之感。
    笑呵呵地把送给路人。
    “这个呢,叫簪。”
    洪亮婆婆,对著疑惑的他解释。
    “把浪漫和春天戴在头上。”
    “来来来,后生,让阿婆给你簪一朵。”
    陆沉舟定睛细看,是一朵山茶。
    形饱满,瓣层层叠叠,很是漂亮。
    洪亮婆婆捏著那朵山茶细韧的梗。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
    混合著她身上老布的味道,扑面而来。
    “低个头!后生!”
    洪亮婆婆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枯瘦却有力的手已经按上了陆沉舟湿漉漉的肩头。
    带著一种不容拒绝,属於市井长者的態度。
    陆沉舟几乎是本能地顺从,微微低下了头。
    那双枯槁的手,动作却异常稳定。
    洪亮婆婆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拨开陆沉舟额前几缕湿发。
    她浑浊却专注的目光在他发间逡巡片刻。
    似乎在寻找一个最佳的位置。
    然后,那拈著梗的手指,稳稳地簪进了他束在脑后。
    那根磨得光滑的树枝挽起的髮髻之旁。
    “好了!”
    洪亮婆婆满意地退后一步。
    眯著眼打量自己的杰作。
    其他老婆婆们也围拢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一起。
    她们脸上沟壑纵横,乾瘪的嘴角咧开,露出残留的几颗黄牙。
    此刻却漾开一种近乎顽童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莫嫌俗气。”
    洪亮婆婆看著他有些发愣的脸庞。
    “这就叫今生戴,世世漂亮。”
    “后生仔,记著阿婆的话。”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触碰了一下鬢边的冰凉。
    “谢....谢阿婆。”
    声音不高,清晰真诚。
    洪亮婆婆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著摆了摆手。
    “说什么谢谢。”
    “湿衣裳穿久了要生病的,我房里还有儿子剩下的衣服....”
    “你等等啊,我给你找身乾净的。”
    她说罢,叫转身进屋。
    陆沉舟直起身,不想给婆婆添麻烦。
    正欲告辞,一个婆婆叫住了他。
    “沈家婆就是这样,后生啊,你別放在心上。”
    “她啊.....也是个苦命人。”
    几位婆婆把她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沈婆婆有个儿子,很久以前落水溺亡了。
    后来丈夫把她赶出家门。
    时至今日。
    自己跟她死去的儿子有些相似,所以才会这般热情。
    陆沉舟有些异动,退后的脚步又迈了回来。
    “这几日雨大,你也没个地去。”
    “如果不嫌弃这里,劳烦在这里小住几日。”
    “就当做一件善事如何?”
    几位婆婆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著。
    陆沉舟微微的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一会儿功夫,沈家婆婆从里屋走了出来。
    眼眶有些红红的,看起来刚刚在里面哭过一样。
    “来来来,后生。”
    她只能加大嗓门,想以此压下內心的情绪。
    “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
    陆沉舟微微躬身行礼:“谢谢婆婆。”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在这小住几日。”
    沈家婆婆愣了一会儿。
    看了一眼陆沉舟,又看了一眼老姐妹们。
    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眼里思念的热泪马上叫要决堤而出,她强忍著內心的激动。
    “不会....你要是喜欢,住多久都成。”
    “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婆囉嗦就成。”
    “你先去换衣服,还没吃饭呢吧,我去给你热点东西。”
    她的语气再也掩盖不住,只能慌忙离开。
    望著她转过身去,擦眼睛的动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雨势微弱,只有毛毛细雨落下。
    陆沉舟换上了一身青色的衣衫。
    活动著躯体,没有任何不適。
    相反,十分合身。
    推开门,深深地看了一眼。
    与一堆野为伴,为彼此簪的漂亮老人们。
    然后,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迈步走了过去。
    “婆婆们,需要我做什么不?”
    感受著縈绕著朵的清香,带著露水凉意。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蛮不错的。
    “哎呀,你这后生长得可真俊啊。”
    “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个囡囡呢!”
    沈家婆捡起一朵凋零的朵砸了过去。
    “王媒婆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从称呼叫能知道,这位老婆婆估计是职业病犯了。
    “来来来,后生,我教你怎么弄。”
    “还有一堆没簪呢,今日要赶在黄昏前送出去。”
    陆沉舟学得很快,没出几分钟叫上手了。
    沈家婆婆只是看著他的动作,眼神里满是笑意。
    “后生,你天南海北的走,都靠什么为生啊?”
    忙活了一阵之后,一位婆婆打开了话匣子。
    “看你这小身板,也不像那些街头耍把戏的啊。”
    “您说我像做什么的?”
    “我看你文文静静,倒像个街头唱曲儿的。”
    “怎么样?婆婆猜得对不对?”
    陆沉舟笑著看向婆婆,顺著她的话点点头。
    “那你给我们唱一个。”
    “真唱啊?”
    “那还能有假。”
    一番起鬨下,陆沉舟也是勉强答应。
    清了清嗓子,脑中也在思考,唱什么好呢?
    忽然闪过一首歌曲,最符合当下的情况。
    “今生戴,世世漂亮。”
    “你簪一朵春天一世无忧伤。”
    “马面裙,衬衣。”
    “永远清澈模样。”
    没有伴奏,没有修饰。
    一道清越,带著长途跋涉风尘清脆嗓音。
    骤然划破了小巷沉闷的寂静,穿透了湿漉漉的晨雾。
    婆婆们微微一愣。
    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
    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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