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冬天。
    被三十二个字彻底沸腾。
    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大嘴巴喝多了的宋霆锋。
    “人生若只如初见……”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
    落满了这座煌煌帝都的每一寸角落。
    太学的书斋里,宣纸被疯狂的笔墨一遍遍洇透。
    茶楼酒肆的说书老者,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深闺绣阁的锦帕,被这带著彻骨寒意的句子浸染。引得多少未曾识得愁滋味的女儿家,对著烛火暗自垂泪,心尖上仿佛被那冰冷的词句剜去了一块。
    陆沉舟,无尘道长。
    这个名字,连同那首决绝词。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讚誉、惊嘆、顶礼膜拜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汴梁城的屋顶。
    诗仙再世、謫仙落笔、百代文宗......
    各种眩目的称號被毫不吝嗇地加诸於他的名字之上。
    连宫禁深处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也遣了天使捧著紫金狼毫澄心堂纸,浩浩荡荡地上了终南山。
    纳兰初见坐在临街绣楼的暖阁里。
    窗外是汴河结了薄冰的河面,反射著冬日惨澹的天光。
    楼下的街道却异常喧囂,车马轔轔,人声鼎沸。
    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著同一件事。
    小侍女捧著新抄录墨跡未乾的诗笺,小心翼翼地奉上。
    声音带著抑制不住的激动。
    “小姐,您快看!”
    “是陆....是无尘道长的新作。”
    “外面都传疯了,都说这是仙人之语呢!”
    纳兰初见没有立刻去接。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灰色天空。
    终南山的轮廓,在遥远的天际只余下一抹模糊沉默的黛影。
    她伸出手,指尖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拈起了那张薄薄的宣纸,目光落在纸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閒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又顺著血脉直刺心窝。
    那冰冷绝望的笔锋,裹挟著终南山凛冽的风雪气息。
    穿透纸张,扑面而来。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在寮房小院里,平静无波地看著她。
    只是这一次,那平静之下翻涌的不再是无声的溺爱。
    而是深沉彻底的悲凉与了悟。
    她们之间横亘的所有恩怨与误解,隨著这首词似乎都付之一炬。
    一股杂著剧痛羞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洪流。
    猛烈地衝撞著她的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侍女忧地看著自家小姐,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头,大气都不敢出。
    几天后,当那首《决绝词》引发的狂热稍稍平息。
    当皇帝御赐文房四宝,却同样被拒绝的消息传遍汴梁。
    纳兰初见再次踏上了通往龙门观的路。
    这一次,没有万两银票的紫檀木匣,没有前呼后拥的管事僕从。
    她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轻车简从。
    山路依旧被残雪覆盖,却比上次来时更显寂寥。
    因赏梅时节人潮汹涌的山道,此刻也冷清下来,只在寒风中瑟缩。
    龙门观那扇剥蚀的大门,在冬日的寒风里显得更加沉默。
    守门的小道士认得她,这次没有通传,只是默默地將门开得更大一些。
    院中的积雪被清扫过,在角落里堆成小小的雪丘。
    空气清洌,带著松针和残雪的冷香。
    陆沉舟背对著院门,正缓缓打著一招半式。
    动作不疾不徐,带著一种別样的韵律。
    “无尘道长。”
    纳兰初见在院门口站定。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边。
    打著太极拳的陆沉舟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子。
    四目相对。
    只是这一次,纳兰初见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睛。
    没有剑拔弩张的质问,没有义正词严的责难。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山风掠过檐角,发出细微的呜咽。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恩怨。
    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激烈地奔流衝撞。
    纳兰初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那首词.....”
    她的声音乾涩的厉害,带著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
    “我.....看到了。”
    陆沉舟沉默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一首词罢了。”
    陆沉舟终於开口,声音低沉平缓。
    “人心易变,世事难料。初见之好,陌路之悲。”
    “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纳兰初见喃喃地重复著这四个字。
    像咀嚼著苦涩的橄欖。
    酸涩的汁液瞬间瀰漫开来,浸透了五臟六腑。
    是啊,强求不得。
    眼泪毫无徵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
    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的泪水。
    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液体,顺著冰凉的脸颊滑落。
    滴在脚下的雪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陆沉舟静静地看著她流泪,没有安慰,没有劝解。
    他的目光里,终於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悲悯。
    “前尘已断,旧事已了。”
    “善信,亦当释怀。”
    释怀。
    是啊,是该释怀了。
    强求不得的,终究要放手。
    他已然释怀,为何自己还要执著。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错的。
    她踉蹌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陆沉舟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最后的告別。
    然后,他转过身,拾起了那把靠在石阶旁的竹扫帚。
    不再看她,目光落回石阶上的浮雪上。
    手腕微动,竹帚的细枝划过冰冷的石面。
    发出沙沙沙的轻响。
    纳兰初见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流淌。
    她看著那个灰布道袍的背影,看著他专注清扫浮雪的侧影。
    那单调的扫雪声,像温柔的潮汐,一遍遍冲刷著她心中那片狼藉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终於止住。
    脸上残留著冰冷的泪痕,被山风一吹,微微刺痛。
    心口那剧烈的衝撞感也平息下去。
    只剩下一种带著钝痛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鬆。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灰袍扫雪的背影。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道別,没有回头。
    纳兰初见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
    踏著来时留在雪地上的足跡,向著院外,向著下山的路走去。
    阳光落在她身上,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身后,那沙沙沙的扫雪声,依旧不疾不徐地响著。
    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追隨著她的脚步。
    又渐渐被山风吹散,融入终南山永恆的寂静里。
    山风捲起细碎的雪沫。
    追逐著足跡的边缘,一点点地將它们温柔地覆盖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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