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撩起耳边碎发,走进昏黄之中,缓步蹲下。
    “学姐。”
    她叫了一声,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柔软的口吻说话。
    “你现在的状態,已经开始灵性溢散了。这样下去,你的意识体会崩坏。”
    “地缚灵一旦在外暴露太久,没有稳定附体,就会遭到反噬。你知道的,对吧?”
    “现在,已经到了终点了,我们看见了你的努力,也理解了你的想法。不论这段旅途是不是完满……至少,它已经走到了最后。”
    “所以,先回我身体里吧。”
    哭泣的幽灵猛然抬起头来,灵质的面容因过度情绪波动而出现细碎扭曲。她眼中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赤红,像是烧到枯竭的灰烬在最后挣扎。
    声音沙哑、破碎,像是在风中不断撕裂的纸片:
    “我有错吗……海伦娜?我只是……只是想让大家看到真正的我……不是大家都说,要做真实的自己吗?要做最真实的自己,才不会被討厌、才会被喜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我想让人喜欢我真正的样子,他们都……都一个个地走远了?”
    她像一株浸在苦水里的荆棘,声音每响一次,都带著扎进肉里的哽咽。
    海伦娜站在她面前,没有立刻开口。
    短短的沉默里,夕阳从穹顶撒下微光,银边眼镜微微闪了一下,镜片之后的鳶尾色眼眸微垂。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之前的童年,想起姨妈家的“偏房”,那个她习惯把自己藏起来的角落;想起外人对她奇怪眼睛的指指点点,和那些她总是听不懂却又记得很久的低语。
    她轻轻蹲下身,与灵体平视,白净的指尖压住了裙边一角,语气温缓、轻柔,却带著那种只有亲歷者才懂得的钝痛:
    “学姐……我觉得啊,大多数人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普普通通地喜欢你一下。”
    “就像是喜欢一朵,他们愿意闻你的香气,摸摸你展开的叶子,看看你开的那一朵。”
    “可这时候你不能把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系都连根拔起,举到天光下,一遍遍说,『你看呀,这也是我的一部分。你快看哪,求你连这一起爱我。』”
    她微微顿住,眼神落在幽灵那灵质发光的身体上,那双鳶尾色的瞳孔中没有责备,只有太多太多,她一时无法完全说清的复杂:
    “很遗憾,你就是不能这么做。”
    “你不可以,哪怕那真的是你最真实的一部分。”
    “不是每个人,都有力气去看见一个人灵魂的全部。”
    海伦娜伸出手,缓缓地將那微微颤抖的灵体拥入怀中。
    空气像被温柔地揉开了一道罅隙,沉静与哀伤在这片黄昏中交织成一个安静的落点。
    拥抱那一刻,空气仿佛被温柔地揉开了一道罅隙,黄昏光线在两人身边无声流动,沉静与哀伤交织成一片温暖又悲伤的静謐。
    海伦娜的下巴搁在那如雾般的肩头,声音低到只有灵体能听见。
    “与人交往的时候,虚偽一点没关係,愚钝一点也没关係……这是对自己的温柔,也是对他人的怜恤。”
    “你不用总是这么累的,蕾妮雅。”
    『哭泣的幽灵』怔怔地望著她,像是终於在这个被无数伤口填满的日子里,被谁温柔地轻轻包裹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瞬,灵质的身体化作一道微光,在海伦娜面前缓缓散入空气,而她的意识回归海伦娜的体內。
    这一次,没有挣扎,也没有嘈杂。
    只有一个声音,在意识中平静地响起:
    “……海伦娜,我们去写信吧。”
    海伦娜微微頷首,站起身,拍拍裙摆,回头看了眼站在街口不远处静静等待的齐格。
    昏金的暮光如同碎银从天穹泼洒而下,站在街角的齐格被落日晕染,身影微斜,神情安静,正静静望著这边。
    而在对上她的目光那一刻,齐格看到她笑了。
    那是一个温柔且克制的笑容,却又因为她左脸那一抹深浅適中的梨涡,骤然间添了几分明媚的生动,好像盛夏光年里一瞬撩过枝头的风,让人忍不住微微恍了下神。
    “走吧,”海伦娜来到齐格的身边,轻声说,“该写信了。”
    齐格一愣,隨后抬手用指节揉了揉自己银灰色的短髮,像是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一般,用这个动作把思绪从光影与笑涡中捻碎,再重新聚拢。
    “……找海德威送信吧,”他边走边说,“他最近很閒。”
    …………
    夜色初垂,信纸已经写好。
    笔跡端正娟秀,略显急促的收尾处,能看出执笔者在最后一行落款时的激动与压抑。
    海伦娜静静看著纸上的名字,那是蕾妮雅的笔跡,却借用了她的手。
    她收起信,接著他们来到伊甸南苑。
    这里是种植了许多的槐树,伊甸的翼猫总喜欢在这片地区嬉戏,齐格和海伦娜有空的时候都会来这里看望海德威,给他带点南门街区的小零食。
    齐格和海伦娜来到海德威经常棲息的槐树面前。
    槐树的上方,灰色的翼猫,则懒洋洋地趴在最高的枝杈上,一双半睁不睁的琥珀色眼睛,带著几分高傲与閒散,像是在做一场刚醒一半的梦。
    “海德威——有工作找你!”
    齐格仰起头喊道。
    翼猫动了动耳朵,尾巴一甩,睁开一只眼,不耐烦地看了他们一眼,却还是从树上极为优雅地跃下,带著夜风落在他们面前,发出一声轻而懒的喵鸣。
    “什么事情。”
    海德威甩著尾巴对著齐格问道。
    齐格弯腰將信件递过去。
    “是给鸽院某位学员的家属,信上有收件位置。紧急优先级,麻烦你一趟。”
    海德威扫了他一眼,又扫了眼站在他身后的海伦娜。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海德威的猫瞳微微的收缩了一下,出现了短暂的弓背姿態,但是很快就又收敛了起来。
    “记得之后给我继续带南门街区带我喜欢的金枪鱼口味的零食,要连续带一周,这是路费。”
    翼猫海德威它伸出前爪,轻巧地捲起信件,將其收入胸前的传讯囊中。
    然后振翅,破风而起,掠过树影,在伊甸夜空中留下一道迅捷无声的轨跡。
    “送走了。”
    齐格的声音在夜风中轻轻落下,他仰头望著夜空,那抹灰翼的剪影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月色下的浅淡涟痕。
    海伦娜站在他身旁,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而在她体內,那个熟悉又喧囂、倔强又渴望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束温和而安静的光,在灵性层悄然响起。
    “谢谢你们,真的。”
    在两人面前,昏黄路灯拉长的影子里,一团淡淡的灵光缓缓显形。
    她还是那副少女模样,扎著歪斜的麻辫,校服的扣子松松垮垮,脸颊比记忆中更清瘦,眼底却透出某种通透的平静。
    “对不起。”她看著两人,“我今天其实表现的太过任性了。”
    “就像拼命想要留下痕跡一样,哪怕只是……哪怕只是做个让人头疼的存在,也好过被忘记。”
    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里透著少女特有的酸涩倔强。
    “谢谢你们没有丟下我……让做完这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道泛著微光的指节已开始变得透明,像是风中逐渐化散的水雾。
    灵体的边缘正一点点消散,透明的躯壳在空气中泛出淡金色的裂纹,如琥珀碎裂般安静、无声。
    “我好像……真的要走了。”
    她抬起头,目光望向海伦娜,露出一个很轻、很乾净的笑容。
    “在走之前,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这是我体內戏法的灵基,虽然不是完整的卡牌,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是了……”
    有四道幽光从蕾妮雅的手中浮现,漂浮在海伦娜的手心中。
    “现在,我该走了。”
    『哭泣的幽灵』衝著两人挥了挥手。
    隨后,她的身影在风中缓缓消散,像一页完成的信笺,被夜色温柔收拢、摺叠、收入一个无法回信的世界。
    只余一缕金色的灵光,在街角缓缓飘散,融进伊甸的夜色与琥珀灯火之中。
    当灵魂消散,齐格体內的阿卡夏也传出了故事终末的迴响。
    “叮——”
    “任务日誌已更新——”
    “?阶段三:协助哭泣的幽灵完成生前未竟心愿——附身於指定媒介(海伦娜·哈丽特·贝伦加特)外出体验完整一日(完成)。”
    【你已完成任务:“哭泣的幽灵”!】
    ——
    齐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著,直到那最后一点光尘消失。
    海伦娜也是默默的看了一会,接著侧过头望著齐格道,“走吧。”
    她低声说:
    “该回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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