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耗费的时间,占据了韩舒大半个暑假。
    等八月中旬,酷暑愈发囂张,热浪一阵接著一阵往人脸上扑打。
    黄溪的中游地段,有早年开山放炮留下的石坑,雨水和溪水匯聚,形成一不浅不深的塘子,內有小草鱼和虾米,蝌蚪也有不少,是附近村里的娃最喜欢的玩水胜地。
    扑通!
    塘子水面炸开一朵水,有娃双手高举,欢喜炫耀著战果:“我摸到了一只鲤鱼,这得有两斤半了吧!”
    隨后,便又有一阵怒骂声起:“臥槽,我摸到了一串蛤蟆卵。谁家养王八来著?拿去孵了当食儿喂!”
    ···
    塘岸边,是密集的梧桐,韩舒閒倚高枝,手持烟杆,偶尔才垂眸瞥一眼水中嬉闹的同伴。
    张口吞吐,炁息就似一缕薄雾般的遐思,浮在树梢。
    当然,这閒散舒適的架势,韩舒还得避人,哪怕小伙伴们看不见烟锅的炁,手拿烟杆子,总归影响不好。
    还有那流云衫,穿上了,在这室外简直同空调房內无误,看样子精灵之中也有它们自己的炼宝法门。
    树底下,趴了一只大黄狗,是宋强家养的,睡得憨熟,它旁边的小主人正唉声嘆气。
    “唉!”
    “韩舒啊,咱们就要上小六了,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韩舒將烟杆藏在身后,低头道:“担心受怕,还是留给高中吧。”
    “我不是说的学习!”
    “那还有比学习更嚇人的吗?”
    “唔···”宋强一顿,“六年级要去镇上,到时候往返不便,我们肯定是要住校的。”
    “你想家?”
    对韩舒来讲,倒没有通勤的顾虑,有迪迦像在,上下学是一瞬的事。
    “不是,到时候住的人可多了,小学的人又喜欢拉帮结派,像我这种胖的,和你这种装的···帅的,最容易被人欺负了。”
    韩舒听懂了宋强的顾虑。
    镇上所有的小学都只到五年级,升六的时候,二十几个行政村的学生,都会集中到镇小学。
    这年代,小学生就喜欢玩拉帮结派的关係游戏,欺压同学、打架滋事等熊事屡见不鲜。
    原因嘛,家庭问题和心理依赖,有,但很少,更多的是为了一个字——“装”。
    宋强担心是有理由的。
    韩舒不知为何,好似每个人生命的某段经歷中,一定会有个胖乎乎的存在。
    他们或是瀟洒不羈、不拘小节,或是內向靦腆、不善言谈,要么成为“胖虎”那种欺负人的存在,要么成为被霸凌的对象···
    “你开学爭个课代表干一干,小集体中也是有原则的,比如对经常出入办公室的学生,他们轻易不会出手。”
    “那我努力一下。”宋强嘟囔道。
    “別太担心,咱们这五六年的髮小,我还真能让你给人欺负了?”
    宋强抬抬头,遗憾嘆气。
    这单薄身子,实在让人信不过。
    南溪村的势力太过弱小,还是等他吃得再壮一点,从体格上唬住別人吧。
    谈话间,侯凌手提两三个鱼篓,缓步从崎嶇山路迈了下来。
    黄溪上游留有更大的石坑,不过早些年淹死过人,便被村里封禁了,村民迷信,说那里的鱼都是吃尸体长大,渐渐的那大塘无人问津,也就钓鱼佬才会深夜摸过去夜钓。
    塘子中的鱼肥,周围树林里的蝉若虫(知了猴、结了龟)也多。
    侯凌今日没钓鱼,鱼篓中是满满当当的蝉蜕。
    这些蝉蜕,加之山野挖的桃树苗、杏树苗,都能去卫生所和小市集换几毛的钱,侯凌便將一下午的收穫都送给了娃子们。
    韩舒从树上跃下,拱手施礼。
    老猴爷的身体状態每况愈下,听人说,在韩舒外出东北时,他在山中摔了一跤,修养了些时日。
    韩舒回家时,缠著他去泉城的医院检查过,医生给的结果,只有短短八字——
    年事已高,心有鬱结。
    “小舒,来我这儿,我昨天淘换了些书,想著与你有用,你来拿去。”侯凌一吩咐,韩舒便跟著他回了家。
    书籍是摊贩处討来的旧货,可几乎没有使用痕跡。
    什么《福尔摩斯探案集》《红与黑》《吶喊》《围城》《诗经》《全宋词》···
    类型五八门,厚厚的一大沓子。
    “听你爷说,你对文字不敏感,多读点书就对了。”
    “唔···”韩舒一憋屈,话说的不假,现在他都保留著量子阅读的臭毛病。
    关於语文的水平,哪怕重来一次,他的文笔还限制在“太阳红得很,像发光的西红柿”此类水准。
    “我知道了。”韩舒点头应允,想入高等学府,偏科確实不可。
    他视线扫了一圈,落在装裱完备的一套典藏《西游记》上。
    因为那“心猿意马”一说,韩舒不自觉將书本捧了起来。
    侯凌见状,说道:“你要从这书开始也可,在道教的解读中,也將这书看做是一部丹书,对你修行大有裨益。”
    “《西游记》你也没少在电视上看,给你大体嘮一嘮。”
    “有学者说啊,『悟空』二字,便是西游核心所在。”
    人“心”所对应的地支乃是申,属相一说便是申猴,乃是无拘无束,思维跳跃之相。
    古人称之为“心猿”。
    修行途中去自我约束,去经歷,去体悟,以求离喜妙乐的静功境界,是谓“定心猿”。
    心,求悟一个“空”字,可最终的境界,又非参禪念佛所得的顽空寂灭,而是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亦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侯凌一边讲著,一边心思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失神许久,他缓缓回神,摸了摸韩舒的脑袋:“心猿意马,放纵慾望,就会信马由韁了。”
    “压五百年是压,五百万年也是压。蹉跎一生,隱居逃避,压在身上的业障,不会轻易消散,逃得开尘世的五指峰,逃不脱心头的万钧石啊。”
    “对我来讲是这样,对他来说,亦然。”
    一念及此,侯凌再度追忆起了迎鹤楼的旧事,不由仰头苦笑。
    他小猴子当初壮志凌云,怎么就不肯做个安安稳稳牵马的弼马温呢?
    扑通!
    侯凌身体后仰,栽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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