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淮阴县。
    秋意凉凉,一股死气沉沉的抑鬱,瀰漫在刘备军中。
    就食平安县数日后,刘备再次挥军北上,前往朐县,欲与麋竺匯合。
    不料行至淮阴,粮草彻底断绝。
    草棚蒙布,木桩围栏,简陋的军帐里,眾人一筹莫展。
    “大哥!事已至此!咱们抢了淮阴县,自身难保还顾及什么名声?”
    张飞的脸瘦得像是烧败的木炭。
    军队仅剩千人!要是再找不到吃的,再忠诚的部曲都得离散。
    “住嘴!我刘备就是饿死,也不会抢百姓一粒米!”
    刘备嘴唇乾裂,双眼憔悴,咆哮之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急促喘气。
    死到临头坚守仁义,非梟雄所为,刘备也不是迂腐之人,这年头哪支军队没劫掠过县乡?
    然而他坚信自己还是徐州牧,那就断不能为祸治下子民。
    “大哥!”
    亲为军队斥候的关羽掀开布幔,带著惊喜的语气,立刻引得刘备张飞站了起来。
    “可是公祐与子仲来了?”
    刘备急匆匆前迎。
    却见宽阔脑袋,鬍子拉碴的简雍从关羽身后现身。
    “宪和?!”
    刘备心中淡淡失落,却没半点展露,依旧欣喜的將简雍迎到座位。
    简雍此前作为刘备使者前去琅琊交好琅琊相萧建,待出使返回,发现家都没了。
    他猜测刘备必败无疑,定会去朐县和麋竺匯合,於是转道寻找。
    “宪和呀!如何是好?”
    刘备直言不讳,在发小简雍面前,也没什么可装坚强的。
    好歹简雍是在座几人里谋略最高之人,说不定能有什么好计策。
    “主公,我行至郯县,闻下邳为吕布所得,又闻乃公子邀吕布至......”
    简雍虽多日赶路,却不露多少疲惫,心平气和,缓缓道来。
    “逆子!无非贪生怕死也!”
    说到刘升,刘备怒气更生。
    他倒没认为是刘升主动向吕布求饶,而是没禁住吕布的威逼,所以求饶。
    养了十五年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做父亲的能不清楚吗?
    我刘备好歹也薄有威名,怎么会有怎么软弱的儿子?一点威逼都扛不住?
    “雍以为......”简雍顿了顿,“公子或许是对的......”
    简雍並不知道刘升为何要如此表態。
    但结果是正確的。
    从进入军营,看见一个个垂头丧气,困厄不堪的士兵,乃至刘关张三人的精神面貌,简雍就知道大家撑不下去了。
    那么投降吕布只能是唯一选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备明白简雍的深意,遂顿声高呵。
    要我向吕布投降?这不是当著我的面给我三个巴掌,我还得笑脸说不疼吗?
    “某就是死战!也绝不向吕布投降!”
    “俺也一样!”
    关羽张飞当即表態附和。
    简雍沉默不语。
    “主公!陈功曹有信而来!”
    帐外关平,匆匆入內。
    简雍闻之面露大喜。
    “元龙?!”
    刘备神色不定,连忙接过书信。
    书曰:
    “一別二月,每过府前,犹见玄德昔年手植青槐亭亭如盖,枝叶摩挲似诉故人之思。夜巡城垣,见北雁南翔,忆昔陶恭祖託付徐州之日,玄德执璽印而三让,百姓垂泪相拥之景,现下邳城头旗易,然彭门石上安民二字犹存,此乃玄德手书丹砂所刻,风雨不蚀......”
    见此刘备泪目。
    这都是他和陈登走过的路呀!也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如今......
    “温侯尝於宴间慨嘆:刘使君信义著於四海,布虽粗猛,亦知敬重。又言:刘使君若有书信至,当以小沛礼迎州牧待之。”
    陈登委婉之语,刘备已知其意。
    元龙也是这样认为吗?
    “昔光武寄身河北尝偽降铜马,宣帝幼避霍氏亦屈居掖庭。高皇帝鸿门之智,韩信忍胯下之辱,此为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也。”
    陈登以典说之。
    刘备悠然长嘆。
    “公子刘升所为,何尝不是识时务也。”
    刘备伸手拭目,暗道元龙还不忘替那逆子说情。
    我儿子什么样我能不知道?胆小软弱到了元龙嘴里还成了识时务?
    “临书悵然,惟愿珍摄。”
    刘备仰头念道。
    心中已是做出决断。
    刘升猜的没错。
    只有陈登能说服刘备提早投降,不止是因为二人关係亲密,更因为陈登为徐州大族,大族表態,刘备只能妥协。
    “益德!告诉麾下们,可以回下邳接回家眷了。”
    刘备神情落寞。
    张飞欲言又止,急被关羽厉眼打断,气鼓鼓的出帐整军。
    “宪和,烦你走一趟朐县向子仲道歉,就说我年事已高,今又流离困顿,不能娶其贤妹为妻。”
    刘备意兴阑珊,更为恰当的措辞简雍自会为他章擬。
    此时刘备只有一个侧室甘夫人,本想以正室之位拉拢麋家,现在看来已经没必要了。
    他並非看不起商贾之家的麋家,而是觉得以正室之位待之不值。
    且自己此去前途未卜,何必连累麋家呢?
    “诺!”
    简雍点了点头。
    “云长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发现自己还在小沛。”
    帐中只剩刘备关羽二人,刘备躺在木榻上,手脚无力,神情萎靡。
    理想破灭的感觉直教人生不如死。
    领徐州牧是刘备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次节点,意味著他终於走上檯面,成为天下群雄中的一员。
    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中人,终於可以用正眼审视他刘备了。
    然而此次默然退场。
    也意味著他刘备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大哥!大不了从头再来!某和益德定会不离不弃!”
    关羽不知道怎样从头再来,只知道自己会不离不弃。
    “云长......”
    能支持刘备走下去的,那些不离不弃的人或许才是关键。
    ......
    三日后。
    简雍在关平的保护下在淮浦县遇到孙乾麋竺麋芳等一行二千人。
    麋竺带著童僕二千,粮食万石前来支援刘备。
    其弟麋芳有怨言,今吕布得了徐州,刘使君已成颓势,何必再扶持他?
    麋竺不语。
    像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想要晋身士族,锦上添远远不够,更需要孤注一掷雪中送炭。
    不料。
    简雍说刘备投降了吕布,自认为没有资格再取麋竺之妹,不想连累麋家。
    他耍了个心眼,故意说的很绝情。
    “吾倾心仰慕刘使君,愿隨刘使君前往小沛!”
    麋竺不提嫁妹之事,却执意要跟隨刘备前往小沛。
    其弟麋芳更有怨言,今刘备都已投降,我们麋家何必还要跟著他受苦?
    糜竺不语。
    他更加肯定刘备能成事,这样的屈辱都能忍受,將来必成大业!
    奇货可居的道理吾弟是不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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