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色未亮,雾气还未散尽。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侧,与市井相邻,门前是京中著名的早市。
    此时已有卖豆腐脑的、推菜篮的,挑着糖糕的吆喝一声接一声。
    晨雾中,两名衙役提着灯笼扫地,一人弯腰清理石阶间的落叶,一人拿帚扫拂门檐蛛网。
    忽地一个衙役猛然顿住,捂住脖子回头:“你拍我作甚?”
    “我还想问你呢,你拍我作甚?”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同时提起灯笼,往大理寺门匾方向照去——
    金黄的光芒一照亮,那原本空荡的牌匾中央,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具人形。
    那是一具尸体。
    倒挂着。
    尸体被精准地挂在“理”字笔画之间,活像是在被天理惩戒。
    清早的寒风一吹,尸体荡秋千似的来回摆动,敞开的衣襟掉出一张纸。
    正是朝廷张贴的寻人启事,寻找失踪的东辽主使。
    纸上的水墨画像与悬尸的面容重叠,一声凄厉惊叫打破寂静。
    早市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四周百姓闻声而来,熙熙攘攘。
    “东辽使团的主使乌维!”
    这句话如炸雷般在人群中炸开,炸得四周人心一震。
    大理寺门前霎时如沸水般滚动起来,数不清的百姓围拢过来,挤得水泄不通。
    等到天光大亮,大理寺的吏员轮番到值,这具尸首仍然挂在牌匾上。
    但没一个“好心人”把尸首取下来,一个个吏员都低头从尸首两侧低头穿过,看都不多看一眼。
    于是,这具尸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着,迎着晨光,挂了一个早晨。
    京城百姓闻讯而至,大老远就拖家带口赶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大理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撑着小凳站在最外圈看,有人带了竹竿挑着孩子举高观望,还有茶贩和果子摊干脆支在街角做起生意。
    等到巳时,消息传到了御史台。
    那位对聂晋有知遇之恩的张大人,正在惬意地喝早茶,听到属下的汇报,一口热茶从口中“噗”地喷出。
    张大人修剪得精细的胡子霎时湿透,一张老脸煞白,“他怎么敢……”
    属下附议地点头,小声埋怨道:“是啊,聂晋怎么敢的?我看他是故意把事情闹——”
    话未说完,张大人猛地抬头,满脸惊惧,声音陡然拔高,“他怎么敢的!”
    属下一愣,随即脸色骤变,煞白毫无血色。
    终于意识到,张大人说的“他”,根本不是聂晋。
    张大人赶到时,大理寺门前已成了庙会般热闹。
    几个半大孩子骑在父亲肩头,指着牌匾咯咯地笑。
    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竟在街上放起爆竹,“噼里啪啦”炸响声里夹杂着百姓的哄笑。
    尸首在这挂了一早上,怕是乌维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京中百姓无人不知了。
    张大人额头青筋直跳,怒不可遏地喊道:“来人,把这尸体取下来!”
    “张大人恕罪。”
    守门的衙役一脸难色,“聂大人吩咐了,乌维主使是鸿胪寺的客人,涉及两国邦交,大理寺不能擅自处理,尸首理当归鸿胪寺处置。”
    张大人又不是三岁孩子,哪能听不出其中阴阳怪气?大步跨过大理寺门槛,直冲向后堂去寻聂晋。
    后堂案后,聂晋正襟危坐,按照往日的工作流程,批阅着卷宗。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他头也不抬,执笔写着字,“张御史何事到访?”
    张大人冲上前,压低声音吼道:“你在等什么?门口那具尸首还不快取下来?!”
    聂晋写完最后一笔字,才慢条斯理搁下笔,“主使既是鸿胪寺的客人,尸首便由秦寺卿自取之。”
    张大人一口老牙都快咬碎,如何不知聂晋的心思?
    自从使团入京,京城的百姓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如今主使尸首高悬大理寺门楣,满城百姓拍手称快。
    这哪里是在等鸿胪寺收尸?
    分明是聂晋在替全京城百姓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好!好!”
    张大人被他气得胡子发抖,俯身到案前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以法为天,如今却纵容尸首悬于衙署?你的律法呢?!”
    “张御史错了。”
    聂晋终于抬眼,语气一丝不苟,“律法是天,但这朝堂上,有人比天还高。”
    大宸还能有谁比天还高?
    不言而喻。
    张大人的脊背突然窜上一股寒意。
    比起顾怀玉竟敢杀东辽使臣的大胆,眼前聂晋的反应才真正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他太熟悉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人了。
    执法如山,从不低头,无论是面对权臣的威压,还是旧友的恩情,聂晋从未为谁折过腰,甚至连他这个恩师的面子都不给半分。
    可如今,这块铁板般的硬骨头,竟为那人说出“比天还高”的话?
    顾怀玉的手段,究竟恐怖到何等地步,竟能驯服聂晋这头倔驴?
    张大人喉头一哽,额头冷汗涔涔,“你再不处理尸首,使团的人要闹到殿上,到时候他也要被牵连!”
    聂晋漆黑的眸中清明沉凝,很淡地道:“别用我们的聪明,去揣测他的胆魄。”
    那个人若是怕被牵连,乌维的尸首就不会被挂在大理寺牌匾。
    他所做的,不过就是为配合那个人的意图,将乌维的尸首示众,让京中百姓出一出心里的恶气。
    张大人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忽地,门帘一掀,仆役捧着两盏青瓷碗,“今日天寒,厨房送了姜汤来,请二位大人暖身驱寒。”
    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大人哪还有心思喝什么姜汤?
    但聂晋却望向那碗姜汤,竟像是下意识轻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位素来冷硬如铁的大理寺卿,不知为何脸色古怪,方才还好端端的耳根子,突然窜起怪异的红晕。
    好似那仆役送来的不是姜汤,而是叫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春药。
    这一日午后,崇政殿中。
    东辽使团主使死于京中,尸体又被堂而皇之挂于大理寺前。
    于情于理,天子必须亲自召见副使,安抚来宾、稳定邦交。
    元琢端坐于御案之后,眸光神采奕奕,语气却沉痛得恰到好处,“朕听闻乌维使臣遇害,深感痛心,此事发生在京中,朕必会彻查到底,给贵国一个交代。”
    副使立在殿中,恶狠狠地目光扫过殿中的一个个朝臣,“陛下,我们主使不仅被杀,尸身还被剖腹挖心,塞入狼心狗肺!甚至连——”
    他难以启齿,看向旁边的耶律迟。
    耶律迟若有所思,直到副使望过来,才微微地一点头。
    副使才咬牙继续说道:“连命根子都被割了去,还被红绳打了个‘囍’字结。”
    鸿胪寺的通译一字不差地翻译出来。
    大理寺呈上的验尸录里将乌维尸况写的明明白白。
    元琢却仿佛初次听闻,唇角隐约地微翘,又立即压平,“竟有此事?朕不知凶手竟如此残忍。”
    顾党官员代表的沈浚,双手兜袖端正立在殿下,颔首道:“臣亦感震惊,乌维主使遭此毒手,实在令臣心痛。”
    “臣前几日还见乌维主使纵马伤人……”
    在他身旁,董丹虞轻叹一口气,面庞有几分薄薄的忧伤,“没想到今日命根子都没……”
    就连那日被乌维羞辱的曹参,也捋着胡须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陛下,此事必须严查啊!”
    殿中从君到臣,你一言,我一语,个个眉头紧锁、义愤填膺,态度表现的令人无可挑剔。
    “……”
    副使被众人的反应气得脸颊肌肉抽搐。
    耶律迟面无表情,冷静抬手摁住他肩膀,他才深深地吸几口气,勉强维持住体面。
    天子眨了下眼,语气凝重地问:“使者可知,凶手为何要如此对待乌维使臣?”
    副使忍无可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陛下当真不知?”
    少年天子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副使竟知是为何?”
    副使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咯吱作响,“陛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乌维主使被剖腹挖心,塞入狼心狗肺,分明是骂他畜生不如!”
    “命根子被割,红绳打了个囍字结,摆明了是报复他那日在殿上所言糟蹋汉人新娘的事儿!”
    “这手段,如此狠辣,如此戏谑,陛下当真不知凶手是谁?”
    元琢面上三分疑惑,三分不解,“哦?难道副使知道?快说,朕即刻派人缉拿!”
    缉拿个屁。
    副使气得浑身发抖,瞪着这群装模作样的朝臣,恨不得当场拔刀。
    可耶律迟的手指在他肩上轻轻一压,力道不重,硬生生将他即将爆发的咆哮摁了回去。
    副使强忍怒火道:“既然陛下与诸位大人皆不知凶手是谁,那我东辽使团便自行彻查!”
    “还请陛下行个方便,命禁军与大理寺配合本使,查清乌维主使之死的真相,给我东辽一个交代!”
    元琢脸上浮现出几分宽慰,点头道:“这是自然。”
    使团出了皇宫,回程的马车内,副使的指节捏得发白,几次欲言又止。
    昏暗的光线透过窗纱,耶律迟微阖双目,眉峰半锁,似在沉思什么。
    直到马车停在驿馆门前,副使再也按捺不住,“王爷!方才朝堂,你为何不让我不发火?”
    “大宸的君臣,从天子到臣子,全在做戏!他们齐心协力庇护那个人!”
    耶律迟睁开双眼看他,眸光幽深如渊,“你当场拔刀,他们就会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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