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雪刚歇。
    顾怀玉刚用完早膳,踏出小厅的门槛,便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阶下。
    裴靖逸见他出来,当即大步上前,将手中的大氅抖开,稳稳披在他的肩头。
    “相爷当心感染风寒。”
    包裹着顾怀玉的大氅暖意融融,显然是才用熏笼烘过不久,他眉眼微抬,对这没来由的“殷勤”处之泰然。
    这才是正常的态度。
    顾党一众在朝官员见了他,哪个不是躬身哈腰、抢着打伞撑轿?裴靖逸比起那些老骨头,差得还远。
    裴靖逸躬身一丝不苟系好他领口的丝绦,起身时手指轻轻一弹,“相爷香得叫下官的鼻子都舍不得走了。”
    顾怀玉睨他一眼,抬腿向前走去,这阿谀奉承本事在顾党里不够格。
    裴靖逸跟在他身后,鼻翼微动几下嗅闻,价值千金熟沉香的气味自然是好闻。
    但顾怀玉身上的格外好闻。
    他甚至怀疑这香料里是不是掺了什么令人上瘾的东西——
    否则怎么解释他每次离开相府后,都会不自觉地想念这个味道?
    马车碾过清扫过却依旧湿滑的宫道,停在通往都堂的宫门前。
    还未下车,便听得外面一阵骚动。
    “相爷到了!”
    “快!把暖炉备好!”
    “沈大人,您往这边站……”
    顾怀玉掀开车帘,堂前乌压压站了一片官员。
    为首的沈浚捧着暖炉,董丹虞抱着文书,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捧着茶点、手炉、软垫的官员,活像一群等着伺候主子的家仆。
    “下官参见相爷!”
    众人齐刷刷行礼,声音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沈浚施施然上前,瞧也不瞧裴靖逸,微微笑道:“相爷,都堂的炭火已经烧旺了。”
    董丹虞稍稍一顿跟在后面,年轻脸皮薄,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下官已将今日要紧的折子都挑出来了。”
    裴靖逸扫过乌压压人群,嘴角不可察觉地抽了下。
    他先一步下车,目光扫过顾怀玉脚下那双精致的云履,再扫一眼前方被雪水浸润得发亮的石板路,“相爷,雪水寒凉,恐浸湿靴袜,不如下官背你进去?”
    顾怀玉在当众被人背着的别扭里,与弄湿鞋履的麻烦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勉强选择了前者。
    裴靖逸立刻半蹲下身。
    顾怀玉伏上他宽阔坚实的背脊,裴靖逸稳稳起身,步伐稳健地踏过湿滑的宫道。
    都堂门前跪着一众顾党官员,面面相觑,都默默地站起身来。
    “真是后生可畏……瞧瞧人这眼力劲,多会替相爷着想。”
    “年轻人就是脑子灵光,会来事儿,难怪相爷走哪儿都带着。”
    “伏背都伏得这么好看……唉,服了。”
    唯有沈浚冷着脸,盯着裴靖逸的背影一言不发,捏着暖炉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董丹虞立在他身旁,低声感叹:“没想到裴将军这般体贴,定是感念相爷恩情,才这般尽心。”
    沈浚慢慢偏过头,见他一脸赤忱,不由冷飕飕问道:“董探花当真是太师之子?”
    董丹虞茫然答道:“确是。”
    “没遗传到你爹半点本事。”沈浚轻哼一声。
    董丹虞眼睛一亮,“多谢沈大人夸奖!”
    沈浚:“……”
    门楹到都堂不过百步。
    以裴靖逸往日的步伐,顷刻便能跨完。
    但今日,他走得格外缓。
    顾怀玉这副病弱身子很轻,比踩着他后背时更能感受到那种轻弱。
    即便裹着厚重的冬衣,裴靖逸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层层衣料下纤细的骨架,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相爷吃的什么药?”他不安分的鼻子还在轻嗅,“怎么不见病好?”
    顾怀玉盯着他后颈一小块皮肤,极其适合咬下去吸血,他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开,“太医院的药。”
    裴靖逸的手掌紧了紧,隔着衣料都能摸到那细得惊人的大腿,将人往上托了托,没再追问。
    大宸最好的御医都供在太医院里,那地方若都治不好,说明这病不是“还没好”,是根本就好不了。
    他这人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主儿,这辈子就没尝过后悔的滋味。
    年少便提刀上阵,每一日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死人比活人还亲近,但这会,他心里突然窜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怕背上这人哪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他在战场上背过的那些伤兵,前一刻还能喘气儿,后一刻就没声了。
    顾怀玉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连喘气声都弱,可怜得很。
    裴靖逸嗓子眼发干,突然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混账话——“你还能活几年?”
    这话现在想起来,跟拿钝刀子割自己舌头一样。
    他一向知道自己混账,可那会儿怎么就混账到这份儿上?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
    午时将近,雪光映得宫苑一片澄澈。
    都堂近来添了董丹虞与几名清流出身的新人,案牍分流,顾怀玉这才得了几日清闲,抽空陪姐姐说说话,逗逗小外甥,过一过舒心的日子。
    湖心亭四面垂着厚厚帘幕,挡住了寒风,只留一角敞开,恰好对着覆雪的湖面与垂枝白梅。
    亭中小炉燃着果木炭,热气袅袅,熏得空气里都带着淡淡果香。
    “舅舅!”
    元锦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还挨不到地。
    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小模样。
    顾婉朝顾怀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元锦装模作样。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掩住唇边的笑意,“我听说你连千字文都写不下来。”
    “谁告的状!”
    元锦当即瞪圆眼睛,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细声细气道:“舅舅别听太傅胡说八道,他就是嫉妒我舅舅是当朝宰执,才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娘我告的状。”顾婉手指点点他的脑门,又气又笑。
    小东西乌溜溜眼珠子乱转,见顾怀玉没有护着他的意思,立即原形毕露,从椅子上蹦下来就往顾怀玉怀里扑,“舅舅我委屈!我姓元又不姓顾!哪能记得住那么长的文章?”
    顾婉连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别乱说话。”
    顾怀玉抬眼示意她不必,周围内侍皆是自己人。
    小东西一看他这样,就来了劲,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是怪我不聪明,都是老元家的问题嘛!”
    “我若是姓顾,说不定现在都能背论语了!”
    他气鼓鼓扒在顾怀玉怀里,语气认真得不得了,“娘和舅舅都那么聪明,说明就是我爹的问题。”
    顾婉朝顾怀玉微微摇头,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顾怀玉眉头一挑,指腹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慢慢一蹭,“倒也不是太笨。”
    亭中暖意融融,帘幕外的风雪仿佛都与此无关。
    远处曲折的回廊下,元琢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静静盯着亭中温馨的场景,薄唇微动几下,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贤王在他身侧,开口劝道:“陛下既已到此,为何不过去?太后娘娘和顾相都在,一家人正好说说话。”
    元琢淡然摇头,波澜不起陈述:“太后不喜朕。”
    用“不喜”来形容,实在太过委婉。
    根本是刻骨的厌恶,按照祖制,皇帝每日都要向太后请安,但顾怀玉一纸诏令就废了这个规矩。
    元琢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朝政改革,分明是顾婉不愿见他。
    他至今记得父王尚在时那次宫宴,顾婉原本含笑入席,看见他的瞬间变了脸色,当场拂袖而去。
    那眼神里的憎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贤王双手兜在宽大的袍袖里,温声劝道:“太后娘娘素来宽宏大度,想必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皇叔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元琢目光仍落在亭中嬉闹的舅甥,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雪色,“家事如何,皇叔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顾婉不喜他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并非顾婉亲生骨肉。
    若睿帝没有他这个长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就该是亭子里那个正往顾怀玉怀里钻的小东西了。
    贤王似未听懂他话里的含义,只道:“陛下与太后终究是一家人,小殿下年纪尚幼,陛下身为兄长,更该多尽孝悌之道才是。”
    元琢置若无闻,目光黏在顾怀玉身上分毫不动。
    贤王语气温温地说:“陛下何不换个念头?将太后当作亲娘看待,将顾相当做亲舅舅——”
    “朕不要是!”
    元琢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锐利而抗拒。
    贤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亲舅舅”这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哪知天子心中所想之事,密不可宣之于口。
    元琢意识到失态,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去,目光再次望向亭子。
    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东西,正肆无忌惮地搂住顾怀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都快贴到耳垂。
    而顾怀玉竟纵容地由着他胡闹,甚至微微低头,认真地听那稚童的耳语。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面上淡淡道:“皇叔说笑。”
    “若朕真的将他当舅舅,那才是……大逆不道。”
    贤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深思其中深意。
    午膳结束,顾怀玉刚走出亭子。
    元琢便立刻从廊柱阴影里迎了出来,几步到他跟前,“朕方才路过此处,见卿陪太后用膳,不便打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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