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党众人面色灰败地站在原地,一个个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精心准备的奏对、引经据典的谏言、甚至那些藏在袖中的弹章,此刻都成了笑话。
    天子端坐龙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
    他看不到顾怀玉的神情,却能想象出方才那人呈词时的模样——眉梢微挑,眼尾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凌厉,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是少年时的顾怀玉最常有的模样。
    天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纹扶手。
    到底哪个才是顾怀玉?
    是此刻这个站在朝堂之上,为大宸据理力争、令人心悦臣服的国之栋梁?
    还是不久前那个坐于紫檀高椅之上,轻描淡写地让人碎尸玉阶的冷血权臣?
    殿内静如死水。
    清流党已经没有与顾怀玉辩驳的资格和资本。
    董太师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甘心地用余光扫向皇亲宗室的方向。
    可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王爷们,此刻一个个低垂着眼,屁都不敢放一个。
    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顾怀玉若要杀清流党,还需忌惮天下士林之口,但若要杀皇亲……他们连像样的名声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舆论压力。
    这些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天潢贵胄,早就成了空有尊号的傀儡。
    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不会为了他们去得罪顾怀玉。
    “陛下,臣有本奏。”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寂静。
    贤王对上董太师的目光,站起身来,朝元琢行了一礼。
    这位年近四十的王爷鬓角已见霜色,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天家气度。
    贤王是睿帝的兄长,元琢的皇叔,当年睿帝登基后,日日夜夜惶恐皇位被夺,以陪“陈太后敬孝”为理由,将一干兄弟留在京中软禁。
    能熬到今日、还能保有王爵者,非庸碌即深藏。
    而这位“贤王”,是最会藏锋的那一个。
    早年自请守皇陵,不问政务,不娶妻、不育子,独善其身十载,偏偏在宗室中名声极佳,德望素著,正如他那“贤”号所象。
    元琢亦对其印象颇好,闻言点头示意,“皇叔但讲无妨。”
    贤王转向顾怀玉的方向,目光透出不掩饰的欣赏,“臣以为顾相所言极是。”
    “文官武将,俱是大宸臣子,若他日东辽铁骑南下,难道还要分什么文武之别?届时怕是连这身官袍都要换成左衽胡服了。”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轻笑不语。
    这老狐狸既卖他情面,又不得罪清流党,圆滑至极,难怪睿帝想要他的命都找不到机会。
    贤王见他不领情,也不恼,掷地有声道:“若是真到那一日,我们在坐之人,岂止是愧对太祖基业?”
    “更是华夏千古罪人!汉家衣冠传承千年,岂能断送在我辈手中?当年五胡乱华之痛,史册犹在,诸位难道要让我大宸,再添一笔‘断送汉家正统’的污名?”
    这番话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清流党人最脆弱的软肋。
    千百年后,谁还记得今日朝堂上的唇枪舌战?
    但史书上“断送汉家衣冠”的骂名,却是要跟着他们姓氏流传千古的。
    董太师脸色铁青,他原以为贤王是来声援自己,却不想这位素来温和的王爷竟在关键时刻,为顾怀玉补上这致命一击。
    眼见众人意志已散、局势倾斜,董太师却仍不死心。
    他定定盯着顾怀玉,强自压抑着怒火:“老夫有一问,不为反驳,只为求真——”
    “我大宸与东辽纳贡七十载,互通商贸、礼尚往来,陛下登基之初,更亲遣使团,修好边境。”
    “如此情势之下,顾相如何断言东辽铁骑将至?莫非朝廷竟要违背契约,贸然挑起战端?”
    话里话外暗指顾怀玉妄动兵戈,破坏和平。
    清流党里却无人声援,经历方才那一番,大多已经毫无战意。
    如此,秦子衿不得不站出来,他朝御座方向微微一揖,“臣以为,董太师所言甚是。”
    “蛮夷所求,不过金银绢帛之利,我朝物华天宝,略施恩赏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何必劳师动众?”
    说道此处,他看向顾怀玉,颔首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顾相心系天下,下官敬佩不已,可战事一起,百姓流离,恐非顾相所愿啊!”
    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武将队列里,几个年轻将领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个参将猛地就要跨步出列,却被老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扣住腕子。
    “憋回去!”老严从牙缝里挤出气音,“顾相还没发话,轮得到你逞能?”
    那参将脖颈上青筋暴起,却终究重重哼了一声,将踏出的半步收了回来。
    几个将领互相交换着眼色,都在彼此眸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他娘的!这群酸儒自己骨头软,还要往顾相头上泼脏水!”
    “可不是?同样是读书人,看看咱们顾相……”他说着偷眼望向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眼中满是崇敬,“那才叫真爷们!”
    老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噤声。
    但武将队列中仍不时传出几声压抑的“软骨头”“没卵蛋”的唾骂,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子衿恍若未闻,几位清流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声援:
    “蛮夷之地,不过为财而来,给些银绢,送些岁妆,不就罢了吗?”
    “我泱泱大国,何至于和这些胡人一般见识?”
    “若因边事兴兵,轻启战端,岂非陷百姓于水火?”
    顾怀玉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满朝文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坐起身来,饶有兴趣地问方才发言的那干老臣,“诸位觉得东辽是蛮夷?”
    不必等他们的回答。
    “那诸位可知道……”他声音忽然放轻,像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东辽人眼里,我们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记闷雷,炸得几个清流老臣面色骤变。
    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无人敢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说出口。
    顾怀玉替他们回答了,“是跪着送钱的肥羊,是打了败仗就献上女人的懦夫,是……”
    “是连刀都不敢拔就跪下的孬种!”
    “你们以为送钱送女人能换太平?”
    顾怀玉嗤笑一声,笑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东辽人只会觉得我们好欺负,明年要得更多!”
    “今年能拿一万匹绢,明年就敢要十万,今年他们要十万钱,明年就敢要一百万。”
    “诸位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蛮夷,是下贱的胡人,无知愚昧。”
    “但跪着的时候,配说这话吗?”
    朝堂一阵死寂。
    几个清流老臣面色涨红,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又羞又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更年轻的那批士子垂着头,神情复杂至极。
    到底是读书人,信奉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此刻却不得不承认——
    朝堂之上,最符合这些话的,是那个他们日日口中咒骂的顾猫。
    武将那一列,却早已热血沸腾。
    顾怀玉那番话,简直是替他们把多年来憋在心头的话全都喊了出来!
    “爷的命是拿来打仗的,不是拿来跪的!”
    “娘的,这才是咱们的丞相啊!”
    年纪稍轻的偏将双眼泛红,一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当场冲出去杀几百东辽兵解解气。
    老严眼眶都红了,死死压着情绪,一手死死拽着身边躁动的下属。
    “憋住憋住,别给顾相添乱。”
    “可他娘的,这才是人话啊!”
    裴靖逸盯着那道清瘦羸弱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此刻他看顾怀玉的眼神,像极了年少时捧读《卫霍列传》时的模样。
    那时他伏案灯下,对着兵书一页页翻读,烛火跳动中幻想着名将风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血洒疆场,为国征战。
    而今,眼前这人并非沙场驰骋的将军,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武将,都更懂得——
    什么才是“国士无双”。
    那是一种不靠刀剑、却能压倒众生的力量。
    顾怀玉懒得再搭理那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装糊涂的人是叫不醒的,他只愿跟醒着的人多说几句。
    武将队列只见他走过来,这一动,就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武将们顿时炸开了锅。
    “相爷!相爷来了!”
    “让让,给相爷让条路!”
    “别挤!老子先来的!"
    老严一个箭步冲在最前,拱手粗声粗气道:“末将严驹,原厢军——”
    “本相记得你。”
    顾怀玉轻轻打断,“七年前遭遇东辽伏兵,以八百御两千,斩敌一百七十,生擒贼将一人,当年因腿伤调入后营。”
    老严虎目圆睁,突然就红了眼眶,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抱拳。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其他将领争先恐后地挤上前:
    “末将是蕃兵……”
    “顾相!卑职是……”
    “下官去年在陇西路……”
    顾怀玉十分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轻点头。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竟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战功和升迁经历,像是这些人不是埋没在庙堂之外的武将,而是他早早记在心里的可造之材。
    武将们听得目瞪口呆,有几个甚至偷偷抹了把眼睛,他们这些粗人,何曾想过堂堂宰执会记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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