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粒子般的小雪飘飘洒洒,融入万籁俱寂的夜色。
    谢少陵来到相府前,雪粒子已覆满肩头。
    宰执府高门巍峨,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得门前积雪泛着橘红的光晕。
    门前两列戎装侍卫静立如雕,森严阵仗不下宫门。
    “这位可是谢状元?”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
    谢少陵抬眸,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阶前,眉眼含笑,正是柳二郎。
    “相爷说,状元郎今晚一定会来。”柳二郎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笑得热络,“特意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您呢。”
    谢少陵耳根子发热,微颔首说道:“有劳管事。”
    柳二郎一边引他往里走,一边新奇地打量他。
    清流党投到顾怀玉麾下大有人在,但把这事干得轰轰烈烈的,只有这么一位。
    谢少陵穿过数重回廊、影壁、石桥,一路皆有火盆暖道,灯火通明如昼。
    庭中梅树寂然无声,枝头残雪压得微弯。
    来到内宅寝殿前,柳二郎做个请的手势:“状元郎请。”
    谢少陵抬眸,只见寝房前悬着素纱灯,烛火透过薄纱,安静得没半点声音。
    柳二郎见他站着不动,压低声说:“不必通传,相爷在里面等你。”
    谢少陵忽然撩袍跪在阶下,双膝跪得结结实实。
    柳二郎愕然不解,“状元郎这是?”
    谢少陵腰背笔直,双目盯着屋里的烛火,吐出两个字正腔圆的字,“谢罪。”
    又是谢罪?
    柳二郎无话可说,前不久那位也跪在这,光天化日,狂荡不羁,赤着肌肉结实的上身,一问起来也说是“谢罪。”
    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多罪要谢?
    柳二郎也管不了他,转身回了外院。
    雪越下越紧,簌簌落在谢少陵的肩头、发间,渐渐覆上一层薄白。
    他跪得极稳,背脊笔直如松,如同今日跪在殿上那般,连睫毛上的霜都凝得纹丝不动。
    裴靖逸踏着积雪走进相府后宅时,远远只瞧见一个雪人。
    ——倒真是喜欢跪。
    他立在不远处,眯起眼睛慢慢将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像一头审视对手的狼,冷静,沉默,眼底带着戏谑的讥诮。
    半响,裴靖逸收回目光,踏入温暖如春的屋里。
    顾怀玉依然倚着案几,瞧着手中折子,耳畔忽然听见一阵干脆利落研墨声,墨锭与砚台相击的脆响,力道均匀得像是丈量过。
    他懒洋洋打个哈欠,眼尾挑起一抹倦色,“裴将军这是...伺候本相伺候出滋味来了?”
    裴靖逸单手行云流水地磨着墨,倒是不急不躁,“今日相爷大出风头,我怕有人趁乱行刺,特来守夜。”
    顾怀玉心里好笑,整个大宸朝,最恨不得要他命的人,他身边现在就有两个,一里一外,都与他近在咫尺。
    “那裴将军真是有心了。”他不咸不淡抛一句。
    裴靖逸眉头微挑,搁下墨锭,“先前是我意气用事,还请相爷见谅。”
    顾怀玉侧过头望他,轻轻疑惑“嗯?”一声,“裴将军说的先前,是差点一箭射死本相那回——”
    “还是险些掐死本相的那一回?”
    稍稍停顿,不给裴靖逸回答的机会,他扑哧一笑,“难不成是烧了本相赠你帕子那件事?”
    裴靖逸眼底倏地泛起星星点点笑意,若是从前,他定要暗骂这奸相厚颜无耻,此刻却莫名觉得这咄咄逼人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顾怀玉随手将折子一抛,慵懒地支起身子,“既然裴将军知错……”
    他目光落在裴靖逸双膝,下巴微微一抬,“便认错罢。”
    裴靖逸眼底那点笑意瞬间凝成冰,他舌尖抵着后槽牙,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长腿一曲,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本就身形高大,即便是跪姿也带着迫人的气势,膝行几步便逼近顾怀玉脚边,宽阔的肩膀几乎要撞开对方并拢的双膝。
    顾怀玉却半分不怵,反倒往后微微一仰,姿态懒散从容,靴底顺势踏上裴靖逸的大腿。
    落得不轻不重,隔着单薄的锦袍,带着一股缓慢揉压的力道,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碾着鞋底上未净的尘土。
    “裴将军这双膝,不是只跪死人,就是跪在美人腿间么?”
    “嗯?现在怎么跪在本相脚下了?”
    裴靖逸不动声色地将膝盖分开几寸,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危险的悸动,他抬眸,眼底翻涌的暗色几乎要将人吞噬。
    顾怀玉见他迟迟不答,反倒倾身凑近几分,逼问道:“怎么?巧舌如簧的裴将军哑巴了?”
    他靠得太近,眼尾那颗褐色小痣,在烛火下随着睫毛轻颤,再往下是柔润湿润的嘴唇,起伏弧度软得不可思议。
    裴靖逸直白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锁住他。
    虽然他这个人看起来没个正行,放纵不拘,但他还真不是个好色的人,从兵营里一路爬上来的,兵痞风流话是说得顺嘴,却从未真正动过念。
    能在大宸这潭浑水里片叶不沾身,他靠的就是“克己”二字。
    但现在,这两个字,却突然不管用了。
    “相爷不就是美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裴靖逸自己都惊讶于嗓音的沙哑。
    顾怀玉眼眸眯成危险弧度,居高临下睨着跪地的人,“裴将军方才说什么?”
    裴靖逸嗓子发紧,舌尖舔过发干的嘴唇,“相爷不就是美人么?”
    宰执岂容他人评头论足?
    顾怀玉给过他机会了,听不懂话的蠢东西就该好好教训,他指尖“啪”的一声挑开灯罩。
    烛火映得这张如玉面容忽明忽暗,他举着烛台慢条斯理倾斜,滚烫蜡油滴落在裴靖逸棱角分明的下颌。
    “几年前,一个不长眼的翰林官,说本相玉面朱唇。”
    他手抬得更高一寸,蜡油像一滴血似的,砸在裴靖逸脸颊,“本相拔了他的舌头喂狗。”
    顾怀玉最厌的,就是“美人”两个字。
    那些不长眼的人,一双浊眼只看见他的姿容,就忘记他是都堂之主,忘了他是一人之下,权掌中枢的宰执。
    忘了他一纸令下,可封侯拜将,血流千里。
    只记得什么玉面朱唇,哪是赞美?分明是挑衅,是用“美色”削弱他的“威”。
    “不过裴将军的舌头……”
    蜡油在裴靖逸脸上蜿蜒而下,他却纹丝不动,只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目光灼得惊人。
    顾怀玉将烛台搁在案几,轻轻笼上纱罩,也不看裴靖逸,“本相还舍不得割,留着有用。”
    说罢,他才瞥一眼裴靖逸,那张被蜡油烫得斑驳的俊脸,皮肉焦灼间透着一股惨烈的红,下颌线一串水泡正渗着血珠,偏生那双眼睛还盯着他。
    “本相宠你,还不谢恩?”
    裴靖逸仰着脸目不转睛,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谢相爷宠我。”
    “滚吧。”
    顾怀玉抬腿踹在他腹部,明显感觉到什么东西颤了一下,“本相用不着你守夜。”
    裴靖逸猛地起身,抬手压住袍摆,这个向来挺拔如松的男人第一次微微佝偻了背脊,转身时甚至踉跄了半步。
    他走得极快,顷刻间出门而去。
    顾怀玉还只当他是识趣,若再赖在相府,蜡油滴的可就不止是脸上了。
    细雪落了一整夜,天光微亮之际,云娘提着铜壶走进寝房,室内早已烧得暖意融融,软榻前围着两圈屏风,几名小丫鬟鱼贯而入,轻手轻脚为顾怀玉更衣。
    云娘将貂裘大氅披在他肩头,小声禀报:“谢状元还在门外跪着,一夜未起。”
    顾怀玉微微地点头,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谢少陵的身影在雪地里凝成冰雕,听到开门声才迟缓地抬头,睫毛上的霜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通红的眼眶。
    雪光刺得他眼前发花,朦胧间只见一道素白身影立在阶前,他下意识想唤“梅公子”,却当即惊醒。
    哪有什么梅公子,只有当朝宰执。
    顾怀玉踏阶而下,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
    谢少陵冻得全身发僵,脑子也没有平时灵活,还未反应过来,又听着他说:“本相只说一次,不想起来,那就——”
    谢少陵当即一把握住他的手,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心口一跳。
    顾怀玉却被他冻得微蹙眉,但仍是五指一收,牵着他的手向屋里走。
    谢少陵踉跄着被他牵起时,身上雪粒子落了一地,昨夜设想过千百种情形——或许会被顾相冷言讥讽,或许会得一句客套的“谢状元请起”。
    却唯独没想过会被这样牵着手引进屋。
    那只手比他想象的更暖,更软,清瘦薄弱、指腹却带着长年执笔的薄茧,与他掌心相贴时,竟有种奇异的妥帖。
    屋子里地龙烧得极旺,四角各设炭盆,暖气扑面。
    谢少陵被热气一激,衣袍上的雪水淅淅沥沥滴在地毯,淌开深色痕迹。
    顾怀玉松开他的手,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打量一眼落水狗,“脱了。”
    谢少陵愣怔,发白的脸涌上点点红晕,低声问:“脱什么?”
    顾怀玉下巴一抬,不由好笑地道:“自然是脱衣裳,难不成本相会叫你脱裤子?”
    谢少陵耳根子瞬间烧得通红,看他一眼又挪开目光,手指僵硬地解着玉带,外袍滑落时露出单薄的白色中衣,少年身段削瘦清朗,肩背如削竹一般挺拔。
    他忽然顿住,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脱。
    顾怀玉瞧见他那副窘样,眉微挑了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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