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不止裴靖逸因顾怀玉没睡好,整座京城里,亦有不少人为了这位相爷,彻夜未寐。
    灯火通明的遇仙楼。
    太师府长年包下一整层,七八间包厢门牌皆被取下,只剩一块金漆红底的木匾高悬:“正言斋”。
    此处清流聚议之所,平日里谈学论文,实则齐聚斥奸。
    这个“奸”是谁,无须明言,众人心知肚明。
    今夜却不同。
    往日喧闹的正言斋,此刻竟静得可怕。
    满座书生,无人开口。
    平日早已习惯左一句“顾猫”,右一句“奸贼”,今夜想说点不同的,众人竟无从开口。
    董丹虞作为东道主,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今日倒是好天气,城南腊梅绽了。”
    此话无关风月,也不算雅致,偏偏一语落地,竟有人顺着接句:“梅花乃是花中君子,今年开得这么早,我看是有真君子在京城里。”
    屋中气氛微变,众人面面相觑。
    谢少陵并未入席,他斜靠在窗前,垂目一动不动,楼下是酒楼后院,几个穿着赈灾棉衣的人有说有笑,正在干杂活。
    “说得有理!”
    有人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道:“古语有云,君子举大体而不论小事,务实效而不为虚名。”
    另一人当即附和:“舜不过一介耕夫,终登帝位,可见用人贵在贤能,岂可拘泥于出身?”
    室内再度沉寂。
    众人原只想拐着夸夸那位的才干,没想到这就有人连那位“靠裙带上位”的老账也一笔勾销了。
    “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汉朝卫青也是外戚出身,靠着姐姐飞黄腾达,但谁敢说卫青无才无能?史记都赞他虽古名将不过也。”
    “说得是啊!”
    突然,一直沉默的许鹤声蓦然站起来:“我受够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发颤,“许某直说了吧,顾相这事干得是真的好!”
    “江州灾民现在有衣穿,有粥喝,从上到下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们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心?”
    他环视众人,眼中一片清明,压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我们天天在这儿骂人,人家却在实实在在救人,咱们还要端着清名,再挑人家出身?”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谢少陵握着折扇的手指发僵,本该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少年意气、锋芒毕露。
    可此刻却面无表情,独自站在窗前,听着满堂对那位“大奸臣”的褒奖。
    席间一人战战兢兢地道:“前些日子少陵授意我们,聚众拦堵顾相的车架,质问那二十万斤棉花的下落……”
    “当时顾相连轿帘都没掀。”另一人也接了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们……我们还骂他心虚,言辞极重。”
    “现在想来……那不是心虚。”
    “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我等书生计较。”
    “若换作旁人,诬告一位宰执,早该抄家问罪,我们却连一纸责令都没收过,这气度还叫睚眦必报?”
    董丹虞手指用力捏着茶盏,指节泛白,那位顾相何止轻饶他们这帮书生……
    说到这里,众人神色越发钦佩。
    “荒唐!”
    突然有人厉喝一声,正是太师门下最得力的清流谋士,他面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做一件好事就能洗白?顾猫这些年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的罪状还少吗?”
    满座寂然,只听得炭盆里火星噼啪炸响。
    “东辽和议是谁主张的?诏狱里多少忠良冤魂?”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对面书生的脸上,“就因为他施舍几件棉衣,你们就要跪地称颂了?”
    众人低头不语,谢少陵却在这时缓缓转身,屈指轻敲扇骨,声音不疾不徐,“诸位,夜深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方才还面红耳赤的谋士突然噤声。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告辞。
    谢少陵仍站在窗边,望着窗下忙碌的江州工,眸底暗流汹涌。
    等人散尽,董丹虞才缓步走近,俩人年纪相当,皆是京中少年才子,算得上相熟。
    董丹虞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少陵,顾相点我做的探花郞。”
    谢少陵指尖的折扇“咔”地一顿,他缓缓地转头,惊诧不可置信,“他点你?”
    董丹虞自嘲地一笑,“陛下本不愿取我,是顾相力保我。”
    谢少陵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遍,如坠入云雾里,大惑不解。
    若说赈灾,那本是顾怀玉贪污招来的祸,亲自善后,无非是自我补漏,谈不上什么高尚。
    可这事不同。
    点董太师的儿子为探花?
    人尽皆知,董太师张口闭口就是奸臣、佞臣,将顾怀玉贬得一文不值,做梦都想扳倒顾怀玉,澄清朝堂。
    点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当探花郎?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谢少陵忽然觉得荒唐想笑,可还未笑出声,便硬生生冻在喉间。
    他脑海里闪过一线清明,如同云遮雾罩里被雷火劈开,骤然透出一道亮光。
    除非这位实际坐拥大宸江山的权相,眼里看到的,从来不是个人恩怨,不是党派倾轧,不是谁骂过他、谁跟他不对付。
    而是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一盘未落子的棋局。
    就像一个真正的棋手,绝不会因为讨厌某枚棋子,就将其弃于棋盘之外。
    顾怀玉用董丹虞,仅仅因为董丹虞是这届举子里,最适合的探花郎。
    仅此而已。
    无关私怨,无关立场,更无关喜恶。
    谢少陵突然间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这个推测太过荒谬,却又……如此合理。
    董丹虞不知他心中所想,蹙眉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我尚未告诉家父,他一向视顾相如同洪水猛兽,若是知道我竟是被他力保入了三甲……只怕要当场气晕在书房。”
    谢少陵刚要开口,忽听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
    隔壁雅间的门被推开,秦子衿清润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从容:“诸位见谅,今日在大相国寺耽搁了,那些灾民挤满佛殿,连跪拜都无处落脚。”
    说着,他惋惜般轻叹一声:“佛门清净地,如今倒成了市井街巷。”
    “子衿运气算好的。”
    梁大人本就是个暴脾气,气得冷哼一声,“我那几间绸缎庄外,挤满江州来的绣娘,绣帕贱卖三个铜板一条,叫我的生意怎么做?”
    喜欢阴阳怪气的关大人也在其中,笑吟吟地道:“顾猫倒是慈悲为怀,割我们的肉,喂他的鹰。”
    “为官救济百姓天经地义。”
    一道苍老宏厚的声音响起,董太师拈着茶盏,不急不缓道:“顾瑜此贼深谙后宫之道,将公事办得如同嫔妃争宠,涂脂抹粉,收买人心。”
    "此等妇人手段,也配称治国之才?”
    关大人跟着哈哈一笑,“太师说道有理,这不与他那狐媚姐姐如出一辙?”
    秦子衿最后一个落座,施施然道:“诸位何必动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关大人比秦子衿年长,拍拍他的肩膀,“贤弟有所不知,顾猫若得人心,以后在朝中更难以撼动。”
    “关大人多虑了。”秦子衿拎起茶壶,一杯杯斟茶,手指稳得一丝不苟,“以我所见,顾猫不出几日,便会玩火自焚。”
    秦子衿将最后一杯茶敬给董太师,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茶香氤氲间,他举止斯文俊雅,颇为养眼,“顾瑜收买人心这一招确实聪明。”
    “但他的失误——也正在人心。”
    梁大人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急不可耐催促:“贤弟快别卖关子了!”
    秦子衿轻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人心。”
    “我说的人心,并非灾民的人心,而是京城百姓的人心。”
    梁大人摸不着头脑,嘟囔道:“京城的人心?怎么了?”
    关大人凉飕飕一笑,“现在满城皆是穷途末路的刁民,他们何曾见过京城的美人如云?若是有几个按捺不住,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
    梁大人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妙啊!到时候京城百姓必定群情激愤——‘都是顾猫放进来的祸害!’”
    董太师缓缓地点着头,“民怨如火,一旦点燃,便不易熄。”
    说着,他目光扫过在座几人,意味深长道:“若届时有人递上一封言之凿凿的弹劾奏章——”
    秦子衿明白恩师的意思,轻声说:“便是天意所趋,人心所向。”
    “内外夹击,顾猫不死也得脱层皮。”关大人接口,语气轻松。
    秦子衿却没有他们那般乐观,他看得出天子对顾怀玉言听计从,民怨和弹章未必撼得动他。
    但恶心顾怀玉一把,足够了。
    梁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可顾猫把灾民安置得滴水不漏,若是没人作奸犯科,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关大人用一种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子衿也颔首轻笑,笑这位同僚的“天真”。
    董太师面无表情,轻轻叹口气。
    “这……笑什么?”梁大人认真地问,“若是没人犯事,没人愿意弹劾,那咱们的盘算岂不就落空了?”
    秦子衿敛去笑意,语气温柔得近乎慈悲:“梁大人还不明白么?”
    “我们说有人作奸犯科,那便是有了,我们说有人要弹劾顾怀玉,那便是该弹劾了。”
    梁大人瞠目结舌,额角渗出细汗,“这是要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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