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爸爸的双管猎枪:已经登记过了,有证;证件上头写的型號是贝雷塔626运动款。
    “啊!你们今天去打靶了嘛?”
    爸爸总是在周末,带著妈妈出去练打靶;从来没有带上兜兜的打算。这还是他第一次把猎枪拿到兜兜面前,让两人一起端详。
    爸爸忽地伸出手,拍在兜兜肩膀上、轻轻捏了捏:
    “唉...唉。要是以前我们成功了...要是你...要是你是个好孩子...就好了...”
    兜兜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也不想看爸爸的眼睛。於是他把头低了下去、望著脚边:
    他不了解爸爸说的成功和以前。可其实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好孩子--
    然后,他就看见了贝雷塔626那黝黑的枪管,由上至下、斜斜地抵住了自己的胸膛。
    ...
    轰!
    枪声炸响。
    弹头没有从兜兜背后穿出,但衝击力还是超过了他的体重--他在半空旋了一圈,像是被踢飞的布娃娃、撞进客厅角落的废稿纸和课本堆里。双管猎枪本不应有如此的衝击性能,兜兜爸爸调整过鹿弹的装药。
    轰!
    又是一声枪响。刚刚飘起的书纸被炸成漫天飞絮、像是室內的暴雪;十二號口径鹿弹穿过它们再次击中了兜兜的躯干,把他打得弹起:
    “轮流!”
    兜兜爸爸两眼睁成圆、鼓鼓地向外凸出--眼白里满是蛛网似的红丝。他从喉咙口里挤出带著唾液的咆哮;左拳猛地砸上枪管、令它向下折起,让两颗裹著浓白色烟气的弹壳从里拋出:
    噠,噠--
    砰!
    亮红、尾部带点金的弹壳刚刚落地,就被另一声尖锐的炸鸣盖过。
    接过压制射击位的是兜兜妈妈。
    篤/砰!篤/砰!篤/砰!篤/砰!
    她还穿著回家时的高跟鞋,两膝微微弯著、向兜兜靠近。每一次鞋跟撞击瓷砖的地面,都伴隨著一声子弹射出的枪响。兜兜妈妈的右手臂几几伸得笔直,只是在肘关节微微弯曲;作为辅助的左手把食指伸直,让准星、照门还有兜兜的头部处於同一条直线。
    史密斯威森出品的m586-2喷吐著火舌,从转轮手枪里射出的.38口径子弹一次又一次划出笔直的线段,砸在兜兜的嘴巴、脖颈和额头上。
    篤/砰!
    “发射过、过半了!...”
    m586-2只有七发弹巢,现在已经发射了四发:兜兜妈妈向丈夫发出的提示,倒更像带著哭腔的哀嚎。泪水涌出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但现在的射击距离,已经不需要多么精確的瞄准--
    呼:
    兜兜从角落里的那堆废纸里[升]了起来。
    ---
    像是被无形之线牵起的人偶--
    兜兜的身体依旧绷得笔直,却以脚后跟为轴心,如漂浮般升立、重新从仰躺站起:
    他站在原地。明明只是细小的、不到160厘米的身体,却被地上滚动的手电筒、照出满溢了整个房间的阴影。
    身著的睡衣早已破开、碎成垂垂的烂片;胸膛的皮肤遍布血汨汨的破口,几处大些的甚至掀去了整片外皮、露出挣动的筋膜和肌束。
    .38口径的弹头嵌在兜兜的额角、脸颊和嘴边。嘴角被撕开一条宽且长的口子,能够看见暴露在外的牙齦、以及尚未换过的乳齿。
    他用指尖抠下额角的弹头,在手里搓了搓。那张被红色淹去一半的脸上,露出尷尬却又不解的笑容;因口部的撕裂、声音里带著嘶嘶的漏风:
    “这是在玩什么呢?”
    兜兜左手里捏著个红通通湿漉漉的球。那只是揉成团的稿纸,但浸透了兜兜的鲜血、拿在手里沉沉的;像是轻一些的沙包。
    他轻轻甩甩五指,单手做了个拋球似的动作:
    呼--
    这团红灰色的纸球似乎没有飞行的时间,而是从出现开始就已经停在爸爸的脸上--而且,几乎要嵌进他面部正中。
    男人的五官向內、向里凹陷;鼻樑软骨於一瞬里折断、变成扁扁又软软的一小团。几颗碎牙隨著炸出的血液一同飞起,四散溅落。
    兜兜妈妈听见了这夹杂水声的脆响,但她没有转过头:
    他们在如此行动之前,便已有了觉悟。
    簇!
    又是一团,比抠动扳机还要快。这次,纸球拐出小小的弧度、侧向从兜兜爸爸的下巴掠过--
    咯嗤。
    头颅转动了一百八十度、望见了自己后背的男人直直倾倒,在零星的抽搐过后,归於彻底的平静。
    “啊?”
    兜兜空空荡荡的心底转过一阵裊裊微风,却没有激起些许震颤。这是对於他来说,最接近於不安的心情。
    扑,扑扑!
    又是几发子弹没入兜兜的身体--但他甚至连受击的震颤都没有。
    咔!咔!咔!咔!...
    手枪中的子弹早已打光,但妈妈仍在一下又一下地抠动扳机:她没有转头打量兜兜爸爸的情况、只是任由食指在扳机上不住抽搐。
    ...
    呲,呲呲。
    小小的公寓里,忽地灌满某种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在的东西。空气中带著淡淡的焦糊味道,电荷在充盈--
    妈妈终於把手枪丟到一旁、长长吐出口气,软软跪倒。披落的乱发盖住她的双眼:
    “...怎么,怎么浓度会这么高?不可能的,业力是感官观测不到的...”
    妈妈猛地仰起头,眼里投出的视线,像钻子一样钉在兜兜的身上。
    就算是被血污和灰尘遮盖,妈妈仍然能够看到:那些之前被霰弹和子弹撕开的伤口、正缓慢却清晰地“缩小”。
    最明显的是兜兜嘴边那条、直直延到耳角的裂口--现在,已经看不见原本暴露出的后齿了。
    “妈妈,爸爸的头反掉了。我们还...还继续玩吗?”
    兜兜挠挠鼻子,面无表情地开口。他觉得有些侷促,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楚原因。
    ...
    妈妈摇了摇头。她晃悠悠地起身,走进和客厅相连的厨房;兜兜跟在她背后。
    她一边逐个拧开每罐煤气的阀门,一边和兜兜说:
    “本来你会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比世上所有人都可爱的存在。能为他人的不幸而难过,因他人的幸福而喜悦...”
    妈妈咬开胶带的封条,把窗、把门的边沿细细粘起。又捡起橱柜里倒出的衣物,把它们填满入户的物流管道:
    “我们本来想:未来的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善良。如果能那样的话,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罪孽],也不会再有[心症]...人类或许不会变得多么快乐,但肯定能少一点烦恼。”
    兜兜亦步亦趋地跟在妈妈后头。他对妈妈此时所说的话,感到不解和模糊;但也没有发问。
    兜兜妈妈依靠著厨房的柜檯坐下,张开怀抱:
    “来吧,孩子,到这里来。”
    她搂过兜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陪妈妈一会,好吗?不会多久了。”
    “我们错了。整个实验组,都错得太离谱了...心存侥倖的我们...更是大错特错...”
    “如果等等你还能醒过来...”
    “就记住妈妈的话,然后活下去。一句话就好了:”
    “做一个善良的孩子...一个好人...像是...人类一样...”
    兜兜低著头,应了:
    “好的。”
    虽然他也不明白,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这么说。
    兜兜妈妈亲吻了兜兜的头顶、推开手中的打火机盖。
    ...
    兜兜抬起头:吊灯的橙黄光焰把厨房窗户照得发亮。透过那闪烁的玻璃,夜空中没有繁星...
    有的是其他东西,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漂浮在父亲警告他不要再看的天空里--
    那是脸:虬结的、互相纠缠的,一张又一张连成团的相同面孔,清晰可辨的毛孔车辆般庞大;这些脸孔占据了整个天幕、遮去了乌云旁的月亮,如同距离地球太近的巨星、用皮肤与筋肉製成的银河。
    云层罩在这些脸前,显得他们好像在抽菸似的。
    兜兜认得出那些脸--那些五官的主人,片刻之前还在抬起猎枪、毫不犹豫地射击自己:
    是爸爸的脸。
    那些硕大的、睁得溜圆的眼球遍布血丝;每一双都转了过来,把视线投向这间小小的公寓、穿过薄薄的云层与窗户的玻璃,钉在兜兜的身上。
    他们的嘴不停张合,舌尖在漆黑的口腔里颤抖;有的甚至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撕开了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兜兜转过头:爸爸仍旧倒在客厅的地上,把脸泡在红得发黑的血洼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练习著憋气。
    【这是怎么了呢?】
    兜兜转回头,想要开口、想要向母亲询问;但他没有时间指给妈妈去看--
    ...
    咔噠。
    一声脆响,妈妈打响了打火机:
    火海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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