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倒出草坪、尝试掉头回到路上时,后备箱中途发出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呆坐在副驾驶上李维被这声动静惊得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后面装了什么东西?”
    “尸体。”
    德莱顿目视前方回答。
    李维频频回头,又去观察德莱顿的脸色:“尸体??谁的尸体?”
    “杀手的。”德莱顿简练地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打了几个电话、让人过来收拾残局,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然而一回头就发现你不见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手下告诉我,你骑着一只白骆驼往东北去了,我想到你们可能要来查看萨米尔留下的黄金密室,就将托布交给我的副官代为照看,并管当地人借了一辆车,靠近寺庙教堂的花园时,教长、穆夫提和几个志愿者大声嚷嚷说有人死了——我差点以为那个人是你。”
    李维:“。”
    短短几句话里蕴含着大量信息。
    德莱顿不提他当时混乱、震惊、难以言表的心情,继续说:“等我靠近后才发现死者是一位来自亚洲的职业杀手,我想到他可能是个突发神经病的路人,但更可能是被韩泽背后的三井高志派过来对你动手的。
    “这名杀手一定跟在你身后蹲守许久了,只是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你身上的诅咒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直到白骆驼帮你去除诅咒,他才终于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本职,着急忙慌地开了一枪。
    “他的尸体旁边还残留着弹壳。有人在他开枪暴露位置之后用一发子弹结果了他,这个人是你吗?”
    李维摇头,情绪再度沉了下去:“不是。”
    德莱顿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想也不是。从射击的角度和时机来看,开枪的人坚定、冷血、丝毫不在意人命,杀人对他来说和在猎场里击中一头鹿差不多。我担心这个人不打算停止杀戮,就设法驱散了围观人群,将杀手的尸体转移到了后备箱里,之后我一直在担忧你的安危。
    “现在你能就不辞而别和寺庙中发生的事,给我一个解释了么?”
    李维捻着坐垫没有马上回答。
    德莱顿也不催促。他开着车一路往东走,很快出了城市,逐渐靠近人烟稀少的波斯湾海岸线,附近一派荒凉,黄沙漫天,沙海连接着大海,浮光掠影的建筑物像海市蜃楼一般,在远方影影绰绰。
    路上消磨的时间一长,李维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勉强开了个玩笑做掩盖:“我们都要走到另一个国家境内了,刚才路上还有个墓园,你是要来这抛尸、顺便把我也埋起来吗?”
    德莱顿平静地说:“依照联邦军法,你罪不至此。然而从的个人情感上出发,我的确很想对你做点什么。”
    “?”
    “基于对人权的尊重,你可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李维先生。”
    “呃……嗯??”
    德莱顿是认真的?
    李维没想到他会给出这种答案,从喉咙里挤出两个迷惘的单音,警惕地握住了车门把手。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没能抽空琢磨和莱纳李维乌斯有关的事,全部脑细胞都用在分析德莱顿待会的操作上了,毕竟此人看上去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举止却往往出乎意料……他的心脏也随着车厢内的沉默反复颠簸,有那么一会,李维望着街道上的沙石,很想跳车一了百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
    “我们到了。”
    德莱顿将车停在一个被小山环抱的栈桥边。这是一片私人领地,道路被封死了,其他人进不来,海边的沙地上伫立着一栋浅蓝色的木头房子。景色很温馨,气氛很吓人。德莱顿让李维把为了防身带在身上的黑蜡烛留在车后座上,然后说:
    “现在只有卫星才能监控到我们在做什么了。”
    见鬼的卫星。李维徒劳地抓着未解开的安全带,不肯动弹。德莱顿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不疼?”
    李维摇头。
    德莱顿将车门拉大:“请下车来。我目前是在邀请你,李维先生。”
    太恐怖了,目前是邀请,过一会显然就不一定了。李维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贴着车皮滑到地面上、恨不得和车座融为一体,过程中没说一句话,仿佛变成了哑巴。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缩,德莱顿就主动上前一步,拉起李维的手说:“让我看看你左手的绷带。我记得房子里有个急救箱,跟我来。”
    德莱顿没太用力地拽着李维进入了海边的小房子。他拿钥匙拧开门锁,窗前风铃摇晃,老旧的棕褐色地板嘎吱作响。急救箱被放置在客厅的茶几上,德莱顿洗完手后走过去,拿出碘伏、伤药、和绷带,头也不回地说:
    “过来,坐到我前面。”
    李维试图说服他:“其实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德莱顿放轻声音:“我不想将命令重复第二遍。”
    李维顿了一下,接着很大声地叹了口气,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他磨磨蹭蹭地靠近德莱顿,坐到沙发边,德莱顿帮他挽起袖子,手指仿佛羽毛般划过他小臂内侧完好无损的敏感皮肤。
    李维后背上的肌肉拉扯起来,很快又刻意地保持松懈。
    德莱顿小心地拆开绷带,先检查伤口情况,确认没有感染的迹象后,有条理地用碘伏清洁了周围部位,然后将无菌敷料按到伤口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尽量不与李维产生肢体接触,但李维仍旧精神紧张。屏住呼吸看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后,李维松了口气,要把自己僵硬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手从德莱顿手中抽出来。
    但就在他手指微动的那一刻,德莱顿机敏地攥住了他的指尖。
    “先别动。你的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没有了。”
    李维对天赌咒发誓,然而德莱顿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自顾自地伸手提起李维的衣领,要把上面的扣子解开。李维的脑袋“嗡”地震了一下,用右手按住他的手背问:“你要干什么?”
    德莱顿抬头看他,冰川似的眼睛里是一片混杂着关怀、试探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复杂颜色。
    李维稍微用力,没能把德莱顿的手卸下去,又不愿真正和他起冲突,就放软语气加了个敬称:“长官?”
    结果德莱顿听他这么叫,反而往前倾斜身体,一条手臂撑在李维大腿旁的沙发上,问道:
    “你在寺庙里遇见了谁?从寺庙中出来以后,如果我没去找你,你准备去做什么?”
    苍天在上!
    李维早晚要和德莱顿聊到莱纳李维乌斯的问题,但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场合下谈。一方面是李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永远也做不好,换句话说,这属于逃避),另一方面就涉及到了德莱顿的第二个问题:
    诅咒,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包括了当前不好解释的“互动”。
    “我不想谈。”李维抱起手臂硬邦邦地说。
    但其实他抗拒的念头没那么强烈,更多是赌气。
    不知德莱顿听没听出来。
    年轻的长官用惯常冷静自持的语气说:“那就先让我为你做检查——你总得在两件正事中间选择一样。脱衣服吧,李维先生,待会我们还得洗澡。”
    “……?”
    李维震惊地看着他,德莱顿挑眉说:“有什么问题,你不认为你在沙地里打滚好几天了吗?托布都比我们两个干净。”
    他说得对。
    李维身上的衬衫是昨天换的,今天就已经被汗水浸到发硬了,衣领、袖口、口袋等等每一处缝隙都变成了沙子的领地。他用眼神和德莱顿对峙了片刻,但德莱顿不肯退让,于是他只能边解开纽扣,边尽量安慰自己:
    洗澡是一项正常活动,洗澡前脱衣服也是。
    掀起下摆时,稀碎的沙砾顺着被晒得滚烫的肌肤滑落,李维小幅度地打了个哆嗦,用布料盖住自己的表情。
    德莱顿单膝跪坐在旁边,安静而耐心地注视着李维缓慢地将衣服团成团、塞进洗衣篓,自己则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解着脖子上的领带。
    等他终于把领带摘下来扔到沙发上时,李维的上半身除了一条黄铜项链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项链的挂件垂在胸口间,随着呼吸起伏,冰冷的金属迅速被越来越高的体温捂热。赤身裸体让人羞耻,而与面前衣冠整齐的德莱顿相对照,更让人生出惭愧之情,李维咬着牙、下意识地想要握拳,德莱顿及时伸手将他的刚上完药的拳头捋开了。
    “放松。”他没有抽回手,攥着李维的手指温和地说,“让我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李维僵硬地靠在沙发背上,想找回他在其他人面前的坦然,假如他不把德莱顿当回事,也不将自己当回事,那么赤裸着上身或其他部位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德莱顿不是其他人。
    此前一直埋藏在身体内部的热量开始升腾,李维面颊充血,而且很快出了一身汗,德莱顿的眼神起初像切割黄油的刀一样掠过他的体表,带来宛如被砂纸打磨似的尖锐的幻痛。
    但他很快注意到,德莱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让人不适的情绪……这很难形容。
    人们注意到裸漏在外的同类身躯时,时常会流露出道貌岸然的鄙夷、居高临下的兴致盎然、或是难掩猥琐的欲望,李维总能看到以上三种情感(比如酒吧里的路人看第三方),如果德莱顿用类似的眼神望着他,他大概会觉得很幻灭,但德莱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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