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完全没怀疑过马杰尔,对方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胆子小,晕血,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值得一书的事,就是和乡里几个兄弟结伴从南方偷渡来了联邦。
    两人在一起工作时,马杰尔偶尔会聊到他的过去。
    他没直说自己是偷渡来的,不过却向李维表示他不打算在联邦定居,像他们这样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往往是打完工赚到钱就回家乡,他喜欢大城市的繁荣,但忘不了老家华丽的房屋、混乱的街道、热闹的节日、熟悉的美食……
    他说他一开始没打算来北方,然而他的弟弟在偷渡时遇到了不靠谱的蛇头,被对方抓去强|奸、勒索赎金。
    马杰尔交不起赎金,于是尽管明知道这条路上风险重重,还是为了钱、为了弟弟的命横穿戈壁。
    他想过偷和抢,曾经跟着两个老乡闯入一个联邦人的家,拿走了他们摆在明面上的食物和钱包。
    但是当老乡尝试偷车时,马杰尔害怕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能耐的人,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爆发出些许决断力。
    他对李维说,n市是个难得的好地方,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联邦人有钱,小费给得大方,治安比南方好,可是这里的人会出于乐趣,用土枪瞄准边境线上的偷渡者,就仿佛他们不是人,而是跑到自家院子里的未登记的阿猫阿狗。
    联邦终究不是他的家,等他挣到了钱,他要回家。
    一字一句发自肺腑,真诚恳切。马杰尔甚至转着弯地用自己的经历提醒李维:
    人心险恶,与其为了钱和藤原龙一那种高高在上的上流社会人物搅和到一起,不如脚踏实地找个靠谱的班上。
    当然,后来李维当着他的面拔了枪,又细细讲解如何用盐水与小苏打清理地上的血迹,他就再也不这么想了。
    鬼知道李维和藤原龙一究竟是谁盯上了谁?
    “这不都是清洁工的常识吗?”李维说,“另外你不要用热水,热水会使血液中的蛋白质凝固的。”
    马杰尔:“……”
    见鬼的常识。
    他也是清洁工,他怎么不知道。
    综上所述,马杰尔主意不多,心眼也不多。李维几乎将他当成了半个自己人,睡觉前还托他守着点门,免得有人借前台钥匙进来。
    谁能想到他会抱着刀站在床头?!
    这一遭快要把李维的血吓冷了。他当场拔枪,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没想到马杰尔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害怕……宿舍的灯坏了,轮机长说是天气问题,修好需要一段时间,可是詹有还在我们的房间里……”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里竟然多了几分哭腔,李维看到他拿袖子抹了把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擦眼泪:
    “我就想拿着刀做点防备。”
    李维将信将疑地问:“那你为什么要站在我床边?”
    “因为我想叫醒你。”马杰尔绝望地说,“刚才外面有动静,我太害怕了,担心自己应付不了,正要喊你的名字,你就醒了。”
    李维:“……”
    他拿着枪下了床,让马杰尔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舱门边。
    屏气凝神地倾听了一会后,李维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
    “好像有人大喊大叫,在走廊里奔跑,然后敲了一下我们的房门。”
    马杰尔说,“我问是谁,他没回答我。”
    李维将马杰尔按到门板上,隔着他的身体握住门把手。
    这是为了防止马杰尔与外面的人里应外合偷袭自己。
    马杰尔也知道李维在怀疑他,苦涩说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门开了,他一下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紧张地望向泛着应急指示灯颜色的昏暗走廊。
    外边空无一人,安静得诡异,连引擎声都消失了,仿佛游轮已经在大海上停止了航行。
    总比钻出怪物强。
    马杰尔刚松了一口气,李维推着他走了出去。
    “——你确定吗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嘘。”李维揽住马杰尔的肩膀,用他挡着枪,缓慢地沿着走廊前进,中途他将手机塞到马杰尔手里,对他说,“帮我打开手电筒。”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前方的方寸之地,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一块椭圆形的光斑。
    游轮的甲板近似长方形,每层只有一条中间走廊,走廊的尽头各有一扇通往室外的门。
    李维和马杰尔的宿舍位于相对靠前的位置,但此刻他们正按照马杰尔所说的声音传来的方位,往船的后侧走。
    左右两边的宿舍门密密麻麻、挨得很近,全都紧闭着。
    出门时李维确认过,他的左手边,也就是船头的方向,是没有人的。
    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柔的刮擦声。
    细微,且谨慎。
    那是有人看不见路,拿手指摩擦墙壁壁纸,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时发出的声音!
    李维抓住马杰尔的肩膀,猛然停下脚步,马杰尔正要开口,李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几息之后,后方的人幽幽说道:“怎么不走了?”
    ——是住在他们隔壁的另一个清洁工,名叫艾迪。
    李维缓缓用大拇指关上手枪保险,马杰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愤怒地说道:
    “你有什么毛病?大半夜吓唬人好玩吗??”
    他举起手机,照亮艾迪的脸。艾迪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苍白的面颊上长满了雀斑,嘴唇在灯光下发紫:
    “你们才奇怪呢,这么晚了,还停电,出门干嘛?”
    “我——”马杰尔一时语塞,看看身侧的李维。
    李维说道:“我们在屋里听到有人敲门,是你敲的?”
    “不是。”艾迪说,“我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
    李维通过他的表情判断他说的八成是真话,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走廊里有跑跳声和呼喊声,你听见了吗?”
    “我不仅听见了,还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谁。”
    艾迪说,“楼上那个叫詹有的水手,他今天不是请病假了吗?他和他的室友都是萨瓦帮派的成员,走廊里喊叫的人就是他的室友。”
    ……
    经过一番对话,李维才了解到,船上的这一百多名船员,还根据自身的来历分成了几个队伍。
    据艾迪说,游轮的工作人员大换血以后,80%的新船员隶属于“萨瓦帮”与“勒加帮”,因为他们分别来自南部国家“萨瓦”和“勒加”。
    剩下的要么是以船长为首的老船员,要么就是李维这样哪边都不沾的散人。
    艾迪也是散人,但他喜欢与人聊天,清洁工小队长老骂他偷懒不干活,还威胁说要扣他的工资。
    聊天也有聊天的好处,至少消息足够灵通。
    “詹有在今天下午就不见了。”
    艾迪对李维和马杰尔说,“他的室友起初以为,他是找地方休息的时候被大雨困住了,结果到了晚上,人也没出现,他的室友不同意在游轮内进行初步排查,非要动员大家全面搜索、一口咬定说詹有是遇害了。”
    马杰尔打了个激灵。
    这件事他不知道——詹有的室友在晚餐时间大闹了一场,而那时的李维在睡觉,马杰尔忙着守夜不敢出门,两人的晚餐吃的都是提前买好的三明治。
    眼下詹有失踪的事闹大了,失踪者本人却躺在他们的宿舍里!
    他那个状态吧……不能说死了,但肯定也不算特别好。
    而且詹有身上还带着李维留下的枪伤,虽然事出有因,却不太好解释。
    绝大多数人听完都得寻思,人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半夜跑来袭击你?
    至于后来詹有被鲶鱼怪吃掉、又被李维救出来的情况就更离奇了!连三岁的小朋友都不会轻易相信!
    马杰尔怀着微弱的期望问道:“他们不能调监控吗?”
    只要监控录像证实了是詹有先动的手,李维和他在舆论上就有斡旋的余地。
    然而艾迪摇了摇头,说道:
    “停电了啊,游轮的备用发电机只支持导航、通讯系统和紧急照明,想要调监控起码得等到来电之后吧……说起来,詹有的室友已经够着急的了,你们怎么好像显得比他还急?”
    李维的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每个人小的时候,大概都玩过拿手电筒照脸装鬼的游戏。
    此刻艾迪带着不合时宜的微笑的面孔,在灯光下就如鬼魂一般。
    李维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在暗示什么?我可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马杰尔也意识到自己快露馅了,连忙找补:“我是害怕,难道你遇到游轮停电、船员失踪的事以后不害怕吗?”
    紧接着,他倒打一耙:“你胆子这么大,是不是知道什么和詹有相关的内幕?”
    “……”
    至此,对话陷入了僵局。艾迪怀疑李维和马杰尔,李维也觉得艾迪身上有着明显的异常,关于詹有的“遇害”言论更是为本就晦暗难明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詹有的室友为什么坚称詹有不是失踪了,而是死了?
    或许他知道詹有深夜袭击李维的事,并且认为詹有被李维反杀了?
    那么他刚才在李维宿舍的门外敲门,是想要替“疑似被反杀”的詹有报仇吗?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金属门被推开了。
    飓风和水汽一齐涌了进来,伴随着凌乱嘈杂的脚步声,领头的人举着强光手电筒和喇叭,一进走廊便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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