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琛想跪谢那个宫中御医。
    说为了不碰及后背伤口,暂时忍一忍,叫其他人都盯著她点,別忙脱衣擦洗,就露著剪掉衣服的后背疗伤,直到伤口结痂为止最好。
    她虽然光著半个后背,但露出来的皮肉全是烂糊一片,成天敷著草药布巾,看不出个什么男女。
    她索性不再提心弔胆地强撑,直接趴在床上,任由自己疼得醒了晕,晕了醒。
    高烧到迷迷糊糊之间,她知道有好些人来看过她。
    每个人进来都是同一个流程:
    喊两声“云琛?”试试她的反应,见她不应,便小心翼翼掀起她后背上草药布巾的一角,惊呼一声,掉几滴眼泪,而后关心几句再离开。
    她每天都要忍著后背被掀,疼上好几次。
    模糊之中,她好像还听见了小六的声音,看见一张比锅底还黢黑的糙脸。
    和其他人生怕弄疼她,只掀起一角不同,小六一上来就“哗”地掀起大半个草药布巾,疼得她在半睡半醒中昏死过去。
    她感觉如果大家少来看看她,她也许会好的更快些。
    她听见小月儿又哭又骂,说霍阾玉担心得整夜睡不著;
    她听见绝偷偷地哭,叶峮进来的时候,绝硬说是风寒著凉,鼻子不舒服;
    她好像还听见不言仿佛超度一般地给她念经,从盘古开天闢地念到玉家死了个擅长倒鉤箭矢的神箭手。
    据说是玉阳基了七八年功夫,找到隱居几百年的古国后人,从中千里挑一重金聘请的一名神箭手,不知何故突然被人暗杀了,死相著实惨烈,嚇得仵作都不敢去验尸。
    最后,她听见一位“梁上君子”轻功如燕,悄悄落在她床边。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去掀她后背草药布巾的人。
    她感觉到来人只是静静地在床边佇立良久。
    她睁开眼,正见顏十九盯著她后背,神情微怔。
    “你怎么进来的?”
    他反应慢了半拍,快速敛下所有情绪,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
    他蹲在她面前,拿出一根葫芦,轻轻去碰她的唇,逗她:
    “我来看你呀,我可可怜怜的小云儿,吃点甜的就不痛了。”
    她脸色还是苍白,但比前几日有精神多了,拿过葫芦啃两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骂:
    “你是真胆大包天,敢私自潜入霍府?”
    他两手一摊,故作无奈,“没办法,你家少主太小气,我递了八次名帖要来探望你,都被他拒了。”
    她斜眼,“你是生怕少主不误会我『龙阳』,生怕我不被赶出霍府。”
    他鼻子里鄙夷一哼,罕见地嘴快过脑子,意有所指道:
    “谁是『龙阳』还不一定呢,否则陈仓也不会死了。”
    “陈仓是谁?”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俩字,好像是前几天半睡半醒中,听不言提到,说霍乾念前几天秘密安排了一场级別很高的刺杀行动,由霍帮最神秘的黑雀队执行了。
    不言好奇得很,趁登记归档的时候悄悄瞧了一眼,行动代號叫啥“暗度陈仓”。
    超度的那个“度”。
    未等她细问,顏十九从怀里掏出个赤金色的瓷瓶,话锋一转道:
    “这是秦艽玉顏脂,对新鲜烫伤最有效,我找人试过了,你用用,绝对不留疤痕。”
    见她没什么惊喜的样子,他又道:
    “这秦艽玉顏脂十金一瓶,若没有用,必然不会卖得贵,你试试唄,小姑娘可不能留疤。”
    这会轮到她傲娇了,她用大拇指示意后背,又指指床下,“已经天天用著了。”
    顏十九弯腰探头一看,床下密密麻麻堆满了赤金色瓷瓶,少说有四五十瓶。
    她得意扬眉,“一瓶十金又咋的,我家少主才不是小气的人。”
    他盯著那一床底的空瓷瓶,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嫉色,復而又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委屈道:
    “行吧,霍乾念大方,我小气行了吧?我小气到深更半夜偷摸翻宅院,冒著被抓被杀的风险,巴巴地来送药。”
    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软,“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给你赔罪。”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果然,只见他眼神一亮,一副“又叫我拿捏住你”的样子,坏笑问:
    “赔罪好,我喜欢,怎么赔?”
    她闭眼装死,“不知道,反正要命一条!”
    他轻笑一声,抬手颳了下她的鼻子,未等她发脾气,他已脚下抹油,轻功离去了。
    望著又重新变得空荡的房间,她擦擦鼻子,皱眉凝神许久,而后啃著葫芦自言自语:
    “明日就把府中护卫防布图拿来仔细看看,一定要堵住能偷溜进府的漏洞。”
    烧伤不比刀伤,好得极慢,云琛在床上趴了整整半个月才初愈。
    荀戓因接连表现出色,荣升第五亲卫,暂时顶替了云琛的日常值守。
    小六也从西北牧场调回烟城,做了云琛身边的跑腿护卫。
    此外,云琛几乎每日都要听不言“情景再现”绝欺负荀戓的事。
    不言贱兮兮地鼓捣云琛:
    “狗哥性子也太好了,不论绝怎么当眾骂人,下他面子,狗哥都赔著笑脸。你赶紧好起来,快去收拾绝,打也好骂也好,要么逼著他扮女装去游街也行,哈哈哈哈我特想看他吃瘪,我觉得我能高兴半年哈哈哈哈——”
    云琛道:“狗哥天生就是个没脾气的,绝一个人闹不起来,放心。”
    说归说,云琛知道绝孩子心性,没坏心眼,但到底不忍荀戓低声下气地討好,便叫小六搀著她去看看。
    自武馆一別,已快两年,从前的小六瘦瘦小小,满身都是未长大的顽皮少年气。
    如今快两年过去,经过大西北高山荒漠的磅礴,受过风雪和烈日的洗礼,加上几百头肥羊进肚,小六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皮肤晒得黝黑髮亮。
    原本云琛还比小六大一岁,以“哥”自居,如今站在小六身边,云琛只觉得自己像只瘦弱的鸡仔。
    小六道:“云哥,我背著你去吧,听说狗哥那边快和护卫打起来了!”
    云琛忍不住捏捏小六的脸,又看看自己白净的手指,她总觉得小六会掉顏色。
    “小六,你现在这身量,还能缩骨进酒罈子吗?”
    小六没心没肺,“能,就是缩的进,难出来,得有人帮忙才行。”
    云琛仰头看著个子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六,捏捏那骨骼壮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那就別缩了,回头出不来,你又要哭,你现在这个体型实在不適合哭。”
    “嘿嘿,云哥,我早就不哭了,我可是大男人!绝不轻易落泪!”小六说著一把扛起云琛,往绝和荀戓的地方走。
    隔著老远,云琛看见护卫们日常练武的小场上,乌泱泱聚集了一大批人。
    绝趾高气扬地扬著下巴,从眼睛下方暼著荀戓。
    荀戓在一旁微微弓腰,满脸討好地笑著。
    绝不屑:“真他妈没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知道少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乡巴佬!”
    “护卫说的是,我一定尽力办差,爭取不辱没少主英明。”荀戓说著走上前,深深弯下腰,拿袖子替绝掸了掸靴子上的土。
    云琛这才看见,绝脚底下踩著荀戓那瘪瘪的旧钱袋子。
    荀戓想去拿,却被绝一脚踢开手,连带著踢了荀戓一脸土。
    小六差点就要甩下云琛,衝上去干架。
    云琛摁住小六肩膀,拔高嗓音,叫了声“绝,狗哥”。
    一见云琛来,眾人都自觉散开,心下鬆了口气。
    大家都觉得,有云琛在,今日这架必定打不起来。
    见到云琛,绝悻悻地收敛了些,但还是忍不住朝荀戓啐一口,骂道:“没骨头的东西!”
    饶是被侮辱成这样,荀戓脸上仍和善地笑著:“不打紧,不打紧,护卫也没说错。”
    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荀戓,紧走两步到云琛面前,急道:
    “少主许你一个月的假,你就是好了,也趁此机会好好休息著!瞎跑什么呢?你伤的是后背,行走坐臥都会疼,走,我背你回去!”
    “我都快趴成殭尸了,下来走走好得快。”云琛笑著说,並没有开始讲大道理劝架。
    绝不由分说地从小六手里“抢过”云琛,顺便狠狠瞪了小六一眼。
    很明显,小六也成了绝排斥敌对的对象。
    小六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攥紧拳头瞪起眼,大黑脸上呲著一口白牙,一副快要发怒的样子。
    荀戓见此,连忙上来揽住小六肩膀,哄道:
    “护卫要送阿琛回去,小六,你送我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小六梗著脖子不动弹,只目光凶狠地瞪著绝。
    绝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瞧不起,甚至连句话都不稀罕对小六说,便扶著云琛离去。
    小六气得脸色黑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荀戓却好似完全不在意绝的一切欺辱,只拾起钱袋子,拍拍上面的土,对小六道:
    “小六,別衝动。左右都是阿琛的兄弟,別让他为难。”
    小六咬著牙,不情愿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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