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营陵侯,给朕一个交代吧
    孝惠皇帝刘盈盖棺定论,安陵邑的移民工作也得到批准通过。
    尊礼太后、太皇太后一事,天子刘恭也算是给外朝,乃至天下人,给了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这场朝议,便也就此宣告结束。
    朝议结束后,与会的公侯贵戚、百官朝臣们,各自退出了长信殿,三两成对而去。
    今日,是孝惠皇帝刘盈入土为安,下葬安陵的日子。
    时间会在太阳落山前后,取“早入土,早为安”之寓意。
    类似的忌讳,还有斩首罪犯多於午时三刻,也就是所谓『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大概用意,是让死囚连鬼都做不成一一肉体刚被斩杀,魂魄也隨即飘散。
    而孝惠皇帝的帝陵:安陵,距离长安有一段距离,
    所以,此刻自长乐宫离去后,公侯贵戚、百官朝臣们,並不是回家休息,又或是前往各自的属衙上班。
    而是要抓紧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隨后徒步从长安出发,一路送葬到安陵,再於黄昏时分,参与孝惠皇帝刘盈的入土仪式。
    作为儿子,天子刘恭当然也要去。
    至於吕太后,则不用,也不能亲自为死去的儿子送葬。
    结合以上种种,在朝议结束之后,天子刘恭本该同吕太后打一声招呼,而后赶紧回未央宫准备准备,而后扶枢出发,为死去的皇父送葬。
    但此刻,刘恭却是身处於长信殿后寢殿,看著端坐榻上的吕太后,以及跪在榻前,满头大汗的营陵侯刘泽“大將军,不打算送送孝惠皇帝吗?”
    御榻之上,吕太后手持竹简,淡然道出一语,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话虽说的没毛病,但言辞口吻间,却也还是能听出明显的怨念。
    这怨从何而来,刘泽自然是心中有数。
    只稍咽口唾沫,而后下意识抬头擦擦额角冷汗,並趁机抬眸,偷偷打量吕太后一眼。
    见吕太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自己,刘泽心中更再添三分苦涩,面上,却是不得不强挤出一抹笑容。
    “稟太后。”
    “孝惠皇帝入土为安,臣身宗亲刘氏,自是该送上一送。”
    “尤其臣,又为太后委以大將军之重责,更当一路率军护送。”
    如是一语说出口,刘泽再度垂手抬眸,颇有些急切的看向吕太后。
    只可惜,並没能等来吕太后的应答。
    吕太后,没有顺著刘泽的话头,就刘泽『委以大將军之责”的话题往下接。
    於是,刘泽心下当即便是一沉,脸色也愈发惨白起来。
    君臣二人一一或者说是堂嫂、堂弟二人,便这么一坐、一跪,一冷漠、一惶恐的沉默著,一旁的天子刘恭,却是悄悄看起了好戏。
    不能怪刘泽不够小心。
    若非今日,吕太后当著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將天子盈的盖棺定论、安陵邑的移民事宜,各自以一式三份的詔书颁行,刘恭都愣是没想起来:詔书颁发还有这么条规矩在!
    没办法。
    后世的宫廷剧,实在害人不浅。
    搞得刘恭印象中,天子詔书、太后懿旨,亦或是制令,似乎都是天子/太后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在一张布片上。
    然后印璽一盖,派个太监登门宣读詔书,再掐著嗓子说一句『某某,接旨吧?』,就算完事儿了。
    更何况当时,吕太后任命刘泽为大將军的詔书,是由吕太后亲手交到刘泽手中的!
    而且,一同被交到吕泽手中的,还有任命灌婴为卫尉、虫达为中尉,以及诸吕子侄各位两宫尉、宫门尉的任命詔书!
    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在当时的情况下,意识到吕太后还藏有后手。
    甚至即便意识到了,也根本无法规避。
    能怎么办?
    就算詔书有一式三份,相府、石渠阁都各有一份备份,备份又不是丟不了!
    隨便丟一份,那就是矫詔!
    只能说,相较於执掌汉家多年的吕太后,军人出身的营陵侯刘泽,还是太嫩。
    “不知臣,究竟何事触怒於太后?”
    见吕太后不搭茬,刘泽惶恐之余,终是不得不直入正题。
    却见吕太后闻言,仍施施然坐在榻上,聚精会神的查看著手中竹简。
    嘴上,也终於懒懒回了一句:“营陵侯,何出此言吶?”
    “朕,何曾对大將军发怒?”
    吕太后此言一出,刘泽肉眼可见的更慌了几分。
    一旁,天子刘恭看戏看的好好的一一正饶有趣味,还想著能不能从吕太后身上,在学到点什么东西。
    不料刘泽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惊得刘恭一阵目瞪口呆。
    “元勛大臣们提议与立代王,並非是臣的主意!”
    “且臣也並未赞同此议,仅仅只是思虑、斟酌,且未做答覆!”
    “臣耿耿忠心,天地日月可鑑!”
    “太后,为何要如此对待劳苦功高、镇国有功的忠臣呢?
    哈?
    哈??
    不是,哈???
    这!
    什么情况?
    代王?
    刘恆?
    这!
    一旁的客席,天子刘恭惊得张大嘴,满是不敢置信的看向殿內,正为自己『辩解”的营陵侯刘泽。
    却见御榻之上,原本还云淡风轻的吕太后,终是面色应声一冷一一也算是反向归於寻常。
    “营陵侯,终於说出口了。”
    一—忠奸暂且不论,总还算得上坦荡。”
    如是一语,吕太后终是放下手中竹简,从御榻上起了身。
    背负双手,走到刘泽身前,居高临下的冷脸俯视。
    许久,方侧头望向刘恭,手指却是点向身前跪著的刘泽,解释道:“便是这位大忠臣,在孝惠皇帝驾崩当晚,被元勛大臣们,招去了汁方侯府。”
    “当元勛大臣们商量著,要拥立高皇帝诸子中,在世最年长者:代王刘恆时~”
    “呵。”
    “皇帝,不妨猜猜。”
    “猜猜这位忠臣一一朕亲任命,委以镇国之责的大將军,作何反应?”
    讥笑间如是一问,惹得天子刘恭更懵了些,吕太后便冷笑摇头著,再度低头望向身前的刘泽。
    “大將军说~”
    “皇帝,太过年幼~”
    “若代王得立,確能使宗庙得安~社稷得固~~”
    说著,吕太后脸上冷笑依旧,望向刘泽的目光中,却已是带上了骇人杀意。
    而在吕太后身前,跪地俯首的刘泽,听闻吕太后將当日之事直言道出,当即便转头看向刘恭。
    而后又本能的昂起头,看向吕太后想要辩解。
    但在抬起头,看见吕太后目光深处,那几欲溢出的浓烈杀意时,刘泽已经到嘴边的话,却是硬生生被壹了回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慄,瞬间占据刘泽的大脑。
    什么宗亲长者,什么功勋老臣一一统统都已消失不见。
    有的,只是一个汗流背,满目惊恐,神行战慄的中年宗室“有劳营陵侯,给朕一个交代吧。”
    “如若不然,朕,便要给营陵侯一个交代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吕太后的声调,已经是彻底冷了下来。
    便回过身,坐回御榻之上,昂首望向刘泽。
    从身旁拿出两方木匣,似是丟垃圾般,隨手丟在了身前的地板上。
    “说服朕,这两封詔书,便会在今日黄昏之前,入存相府、石渠阁。”
    “说服不了一一朕也懒得再弯腰,將这两封詔书从地上捡起了。”
    “便劳营陵侯,一併带去安陵。”
    一一去了,也不必再回来。”
    “就地隨葬安陵便是。”
    “再怎么说,营陵侯,也是在孝惠皇帝驾崩、皇帝即立前,为孝惠皇帝镇过国的。”
    “也算是孝惠皇帝半个臣子。”
    说完这句话,吕太后便彻底沉默下来。
    只目光直勾勾盯著刘泽,眼皮都不眨一下。
    而在御榻前约莫五步,刘泽大汗淋漓间,也终是拋却所有侥倖。
    先是顺著身前,不断滴落於木板上的汗水,看向不远处,被吕太后仍在地上的两方木厘。
    又微微侧过头,看向已经从惊中回过神,正眯眼看向自己的天子刘恭。
    最终,刘泽深吸一口气,缓缓供起手,昂首望向御榻上,直勾勾看像自己的吕太后。
    “確有此事。”
    “臣,確实是这么说的,也確实是这么想的。”
    此言一出,殿侧客席,天子刘恭猛然起拳,稚气未脱的面庞之上,也猛然进发出酷似吕太后的骇人杀意!
    倒是御榻之上的吕太后,颇有些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
    便见刘泽沉声一语,又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这,是事实。”
    “下,確实太过年幼。”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十五岁即位,已然是让我汉家,饱受主少国疑之苦。”
    “若再有一个七岁即立的儿皇帝,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只怕就要步秦之后尘,二、
    三世而亡·..”
    “所以,当汁方侯提出:如果拥立代王,可以使宗庙、社稷得固时,臣,確实认为此言无繆。”
    “一一毕竟代王,怎也比陛下年长许多,即便也同样未冠,却也以年十五。”
    “代王得立,我汉家面临的,不过是又一个未冠而立的孝惠皇帝。”
    “可若是陛下即立,我汉家要面临的局面,就不单单是『主少国疑”这么简单了。”
    不知是死亡带来的极致恐惧,反让刘泽不再恐惧死亡,还是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说完这些话,原本还无比惊恐的刘泽,居然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
    见自己一番言论,並没有引来吕太后的怒斥,又是一个深呼吸,便再度朝吕太后供起手。
    “臣,即不是在承认罪行,也不是在为自己开脱。”
    “—一单看代王和陛下的年纪,臣,確实更侵向於拥立代王。”
    “但最后,臣之所以没有答覆汁方侯等,是因为臣在深思熟虑后,明白了一件事。”
    “臣意识到:拥立代王,並不只是让代王,去端坐未央宫那么简单。”
    “只有陛下即立,我汉家,才能继续由太后镇压朝野,主持大局。”
    “代王得立,不但会让陛下不能得立,还会使我汉家,失去太后这块定山石。”
    “所以,臣最终並没有根据汁方侯的提议,请求太后与立代王。”
    听到这里,刘恭面上已是阴云密布,怒火衝天。
    暗下,却是一阵后怕不已。
    就差一点!
    看上去风平浪静,四平八稳的政权交接,居然差点被刘泽这个浓眉大眼的老贼,给弄成一桩传於史册的剧变!
    有那么一瞬间,刘恭甚至生出了血溅五步,將刘泽格杀当场的衝动!
    但御榻之上,吕太后却仍是无比淡定,静静聆听者营陵侯刘泽,给自己的『交代”。
    听到最后,刘泽是因自己的存在,才没有主持大变,吕太后更是莫名冷笑了一声。
    “说不通吧?”
    “朕,可不单是皇帝的祖母,也同样是代王的嫡母。”
    “即便代王得立,朕,也仍是我汉家的太后。”
    “担心朕不再镇压宗庙、社稷,方无奈与立皇帝一一营陵侯的这个交代,可是有些强词夺理之嫌?”
    闻言,刘泽却满是篤定的摇了摇头。
    “臣,確实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代王,除了太后这个嫡母,也有生母代王太后。”
    “若代王得立,那即便太后仍为东宫主,代王太后,也同样没有不住进长乐宫的道理”
    “二后並立,对於宗庙、社稷而言,只会生出隱患,而非有所益。”
    “所以,臣便想著:即便陛下年幼,也总还有太后总揽大局。”
    “便未与会汁方侯的提议。”
    言罢,刘泽又跪著转过身,对刘恭默然一拱手。
    再正过身,对吕太后沉一即拜。
    “从始至终,臣没有哪怕一瞬,是为了攀龙附凤,又或是所谓的拥立之功,而考虑拥立代王的事。”
    “一开始,认为这么做对宗庙、社稷有利,臣便附和了汁方侯。”
    “但意识到这么做,其实更不利於宗庙、社稷后,臣便没再理会汁方侯。”
    “_一太后,如果说臣摇摆不定,那臣无言以辨,甘愿受罚。”
    “但若说臣居心回测,暗怀鬼胎,为一己之私而左右神圣,臣,万万不敢认罚。”
    “臣一言一行,甚至一思一虑,无不是唯宗庙、社稷计!”
    “若有半点私心,臣,愿受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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