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长信殿灯火通明。
    ——上首御榻,吕太后端坐正中,天子盈、代王后吕氏陪坐左右。
    东席客座,代王太后薄氏居首席,代王刘恆於次席落座。
    良人竇氏,同抱著公子刘顺、翁主刘嫖的宫人,落座於刘恆身后。
    末席,则是代中尉宋昌、代內史薄昭、代將军张武三人,同挤於一张案前。
    代王一家以『客人』的身份居东席,与之相对的西席,自然便是本就在长安的『主人』。
    皇后张嫣居首席。
    次席,本该由太子刘恭独享,却被刘恭分享给了淮南王刘长,叔侄二人同坐。
    末席,则是当朝国丈:宣平侯张敖,以及国舅:侯世子张偃。
    ——皇后家族的张氏外戚即来,太后家族的吕氏,自也不曾缺席。
    虽只建成侯吕释之、舞阳侯夫人吕嬃兄妹二人赴宴,却也是吕氏一族唯二的长者。
    “皇帝,当还没见过自己的侄儿、侄女吧?”
    便闻御榻之上,吕太后轻飘飘一语,便惹得天子盈从榻上起了身。
    走到代王刘恆身后,象徵性的逗了逗公子刘顺、翁主刘嫖,索性也不回御榻上了——就势在代王刘恆身旁坐下身来。
    兄弟二人也有三年未见,免不得一番推杯换盏,嘘寒问暖。
    只是没几句话的功夫,代王刘恆看向天子盈的目光,便隱约带上了一丝神伤。
    “皇兄的气色,可是愈发虚颓了啊?”
    “臣弟上一回入朝,皇兄虽是较往日消瘦了些,但面上,总还是有些血色的。”
    “时隔只三年,今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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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兄,万当保重啊?”
    刘恆说的情真意切,天子盈却是强笑著摆了摆手。
    “我兄弟难得一聚,不说这些。”
    言罢,天子盈洒然举樽,一饮而尽。
    而后稍侧过身,朝身后,被宫人抱在怀中的刘顺、刘嫖虚指了指。
    “倒是老四,这才几年的功夫,便已是儿女双全,妻妾成群的丈夫了,啊?”
    “嘶~”
    “朕怎瞧著老四,是精壮了些,也黑了不少?”
    闻言,原本还面带忧虑的代王刘恆,只本能的偷瞄向御榻上,正同王后吕氏说悄悄话的吕太后。
    確定吕太后並未关注自己,又斟酌片刻,才压低音量道:“近几年,代北边墙,不大安寧。”
    “每逢秋收之后,农户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把收穫的粮食堆进粮仓,匈奴人便似是闻到腐肉味的鬣犬般,掐著时候进犯。”
    “百姓民甚至都说:秋收后的匈奴人,那比税吏都还会挑时候!”
    “恨不能是守在田头,盯著农人收穫了再抢!”
    …
    “唉……”
    “代北收不上农税,反还要拨粮賑济,不然就要饿死人。”
    “北墙戍边军,又將代中、代南收上来的农税,尽当作军粮吃了去。”
    “——顷代国之农税,却也只是让戍边將士,能吃个半饱啊~”
    “自更別提官、吏俸禄,亦或王宫中的吃穿用度了……”
    说著,代王刘恆苦笑著低下头,將双手上翻,露出满是老茧的手掌。
    嘴上却是自嘲道:“弟贵为宗亲藩王,於国事却无半点裨益。”
    “便不自量力,在王宫中开了些田,学著老农的模样,种些米粮、果蔬。”
    “——种出来的粮食,自是养不活妻儿老小,却也总能让边墙的戍卒,多吃上一口米粥。”
    “也算是弟这代王,聊以报国了……”
    听著刘恆似是在诉苦,却丝毫听不出恳请之意的一番话,天子盈只一阵默然。
    目光躲闪间,也终於注意到了殿內的『眾生態』。
    御榻上,吕太后与侄女吕氏,相谈甚欢,亲密无间。
    东席首座,代王太后薄氏眼观鼻,鼻观心,宛若一尊泥雕塑。
    末席的宋昌、薄昭、张武三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场家宴上,还是占了薄昭『王戚』的光,才得以共座於一案前。
    故此三人,也同样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面前餐案上的吃食、酒水,都不敢看上一眼。
    对面的西席,皇后张嫣独享首座,姿態於代王太后薄氏一般无二。
    若不是时不时夹口菜、抿口酒,便又是一个泥塑雕像。
    落座於张嫣身后的吕释之、吕嬃兄妹,也是自说自话,自酌自饮。
    次席,刘恭多半是在和淮南王刘长交谈,偶尔问候一下身旁的母亲张嫣。
    至於末席的张敖、张偃父子,则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张偃不断为父亲张敖斟酒。
    每隔一段时间,父子二人又会不约而同的,瞧瞧看一眼首席的皇后张嫣……
    …
    將眼前这一幕幕尽收眼底,天子盈惊觉:眼前的眾生態,竟是出奇的符合在场眾人,在如今汉室的身份、处境。
    ——吕太后身居高位,百无禁忌。
    代王后吕氏,也同样在吕太后的树荫下乘凉。
    皇后张嫣、代王太后薄氏,空有尊贵身份,却无半点存在感。
    张氏外戚更是连『尊贵身份』都没有,就连如今的地位,都还要指望鲁元主刘乐来维持,並对皇后张嫣报以不切实际的期待。
    吕氏外戚,与吕太后固然亲近,只是不好当著外人的面,表现得太过於亲近。
    而太子刘恭,则只能凭藉血脉亲缘,无所不用其极的亲近、拉拢淮南王刘长,为將来做打算。
    “及朕,天子之身……”
    “听弟弟说起自己的困顿,却连搭把手、帮个忙的话,都无力说出口……”
    一时间,天子盈突然觉得这场家宴,好生无趣。
    远不如自己在未央宫宣室殿,只与宫人、姬妾们自饮自乐来的痛快。
    只是代王刘恆说的实在悽苦,天子盈纵是无力相助,也还是本能的担心起其他的弟弟们。
    “老六、老八各王燕赵,也是同样的处境吗?”
    闻言,代王刘恆又偷瞄一眼吕太后,而后,才微微嘆息道:“赵国虽多山、少田,但毕竟有燕、代挡在身前,不用直面匈奴人的兵峰。”
    “故而赵国的局面,当也还能维持。”
    “老六又年幼,国中事务,自有王相、內史、中尉去头疼。”
    …
    “及燕国,虽地处边墙,却也太过於苦寒。”
    “粮食也种不出许多,匈奴人便嫌燕地冷,又嫌抢不到东西,不怎愿意去。”
    “机缘巧合下,竟反倒是让老八的燕国,得了几年太平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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