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长一夜无眠。
    並非农户人家的破旧被褥,让娇生惯养的淮南王殿下睡不惯。
    而是刘长心中,总好似堵了什么般,怎都吐不出来。
    翻来覆去睡不著,刘长终是摸黑坐起身,压低声线,试探著呼唤起刘恭。
    “阿恭!”
    “阿恭?!”
    耳边传来刘长的轻呼,刘恭却並未就此起身。
    而是就势一翻身,面朝向身旁的刘长,曲臂垫在头下,轻『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刘长当即便盘起腿,言辞满是恳切道:“阿恭从何得知,我汉家民二百万户、不足千万口?”
    便闻刘恭不假思索道:“汉五年,高皇帝开汉国祚,乃遍封元勛功侯一百四十七人。”
    “得知这百四十七侯,总食邑近二十万户时,留侯张良当即惊呼:陛下这是將天下一成的人,都封给了元勛功侯做食邑!”
    “从此便可知,高皇帝开国之时,天下民户不过二百万。”
    …
    “至於丁口,也不难。”
    “——广授天下民爵、宅、田时,高皇帝就曾说过:一夫挟五口治百亩田,善也。”
    “而这样一个五口之家,是指夫妻二人,外加三个或可助耕、或可助织的儿女。”
    “开国初,只怕大多数农户,都凑不出这样的五人。”
    “所以,二百万户农人,便大抵是不足千万口的。”
    心中疑惑得到解答,刘长只若有所思的点下头,还不忘暗下默算一遍。
    感觉大差不差,当即又將身子往前挪了挪。
    “那楚汉相爭五年,天下百姓民,真的死了数百上千万人?”
    听闻此问,知道刘长这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睡了,刘恭索性便也起了身。
    先是竖起食指贴在最前,对刘长『嘘』了一声。
    而后,叔侄二人便各自拽著薄被,挪到了泥榻里侧靠墙的位置,各倚在墙上,轻声交谈起来。
    “光是汉二年,那场彭城之战,高皇帝麾下的诸侯联军,便死了五十多万。”
    “同一年,关中粮价鼎沸,百姓民易子而食,更是死了百万人不止。”
    “之后数年,楚汉对峙於滎阳,日日战,日日打;”
    “光是彭城战败后,萧相国便前前后后,从关中新招了三十多万兵丁,给滎阳的高皇帝送去。”
    “王叔算算,这不就二百多万了?”
    …
    “这还只是我汉军一方,外加关中百姓。”
    “楚军死了多少,淮阴侯南征北战死了多少,又有多少百姓民被战火所波及,更是数都数不清。”
    “——尤其秦王嬴政之时,秦廷所计农籍,天下民足四百余万户,几近三千万口。”
    “少了近二千万人,就算有小半是死在长城、死在驪山始皇帝陵,也仍有上千万,是死在秦末战火纷爭,以及楚汉相爭之时。”
    刘恭话音落下,刘长倒是没有再听之任之,而是难得开口小小反驳了一下。
    “不对!”
    “二百万户、不足千万口,是高皇帝开国时的数!”
    “当时,还有许多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藏在深山之中。”
    “还是后来,高皇帝广授民爵、宅、田,才把这些人从深山僻壤里哄出来,到官府编户造册的。”
    闻言,刘恭却是含笑一点头:“王叔说的没错。”
    “是侄儿漏忘了。”
    “可即便如此,我汉家至今,都只有民不足三百万户,一千四百余万口。”
    “比起秦廷所计的四百余万户、近三千万口,也仍差了一半不止。”
    “——总不能是秦王嬴政修长城、修皇陵、修直道,就死了上千万人吧?”
    “只怕大多数人,还是死在了战火之中。”
    这一下,刘长却是没再反驳了。
    世人皆言,嬴秦暴虐,残害天下百姓。
    但再怎么暴虐,嬴秦也不至於把三分之一,乃至一半的人口,都砸进长城、直道,以及始皇帝陵做燃料。
    沉默许久,刘长终也是发出一声长嘆,算是接受了刘恭的说辞。
    ——战爭,真没有刘长想像的那么美好。
    战爭不止有波澜壮阔,也同样会为人世间,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如此说来,今日这户人家,是母后专门挑选的了……”
    刘长悵然一语,只引得刘恭含笑一点头。
    “皇祖母,想让王叔明白一些道理。”
    “——今我汉家无为而治,以与民休养生息,正是为了让饱经战火荼毒的天下人,稍得喘息之机。”
    “为此,高皇帝寧愿承受白登之耻,皇祖母,也寧愿承受匈奴单于以国书相辱。”
    “但高皇帝、皇祖母相忍为国的大义之举,却被王叔曲解为怯懦、软弱……”
    闻言,刘长当即就是一阵心虚的尬笑。
    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嘀咕道:“嗨,寡人就那么隨口一说~”
    “母后怎还真听去了……”
    言罢,便见刘长双腿曲手,下巴撑在膝盖上,陷入了漫长的思绪之中。
    而在刘长身旁,刘恭也是將头往身后的土墙上一靠。
    叔侄二人,就这么掩著被子,齐身靠在墙上发起了呆。
    又过了许久,终还是刘恭抵不过阵阵袭来的睏倦,招呼著王叔刘长躺回了褥上。
    只是即便躺下了,刘长也仍像个头回进城的孩童般,嘟嘟囔囔问个没完。
    “誒,阿恭。”
    “你说这申老卒,明明有四等爵:不更,能有四百亩田。”
    “何不咬咬牙,把这四百亩荒田给开出来,然后卖了换钱?”
    “就算不卖,佃给人种也好啊?”
    听闻此问,刘恭愣是眼睛都没睁开,闭著眼睛便应道:“嗨……”
    “高皇帝授民爵、田、宅,家家户户都能有百亩田。”
    “——自家的地都种不过来,谁还会钱买田,又或佃租旁人的田?”
    “想要田,大不了去开垦便是,反正天下到处都是无主荒田。”
    “今我汉家,缺的不是田,是人吶……”
    话音落下,刘长若有所思间消停了片刻。
    不多时,又猛地从榻上窜起身,满是激动地看向刘恭。
    “阿恭!”
    “咱帮帮申老卒吧!”
    “帮申老卒,把四舍的宅子给起了,再把四百亩田给开了!”
    “若申老卒种不过来,便送他三二奴僕,替他种田!”
    便见刘恭无奈一笑,仍平躺於榻上,语带疲惫道:“帮得一个申老卒,这天下疾苦之民万千,王叔也终归是帮不过来。”
    “何必呢?”
    闻言,刘长却满是疑惑地皱起眉,不解道:“天下民之疾苦,与寡人何干?”
    “今日碰上了,这便是申老卒与寡人、与阿恭的缘分!”
    “左右不过举手之劳,帮就帮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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