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主人在窗台站了很久,直到常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转过头去。
    他想不通常稷轩特意跑这一趟到底是在图谋什么?从前这位常家郎君就不是个让人好懂的性子,现在是越发难捉摸了。
    潘楼主人低叹一声。
    旁边的雨顺试图学着风调揣摩自家主人现在的想法,但刚故作深沉地想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被放在桌上的糕点吸引了。
    好香啊,是厨子新制作出来的茶点吗?
    见自家主人不注意,雨顺小步挪动自己的位置,试图靠糕点近一些,更近一些。
    还差一点就能够到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吩咐声:“你去查查这家是什么来头。”
    雨顺一个激灵,险些摔倒在地,但多年的训练促使他立刻调整方向,俯身后退了出去。
    他走后,潘楼主人枯坐良久,然后才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
    ……
    良吉带风调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风调不是话多的性子,良吉更是只在自己人面前放得开,在外人面前就是个闷葫芦。
    越靠近小院,良吉心底的迟疑就会越加重一分,现在虽然忙碌,但收获都是实打实的,潘楼主人在商户之间摸爬滚打多年,他的到来,对现在稳步向好的小院来说是个不确定因素。
    方梨听到脚步声,猜到了是良吉回来,她刚想问问今日情况如何,就看见良吉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色劲装的人。
    大白天穿成这样,不是护院就是盗贼。
    方梨止住了开口说话的打算,和良吉对视一眼。
    几个月的相处,两人很快就能知道对方眼中的意思。
    ——家里还放着制作的设备,不是个适合的谈话场所,去喊姑娘出来。
    方梨迅速转过身,回到了正院,眼睛一转,就看见了正坐在书案前练字的许栀和。
    旁边放着一筐毛线,她织毛线和练字互补,一样做得腻味了,就会换一样做做。
    许栀和将悬针竖饱满地写完,在心底简单评估了一下自己进步多少后,才抬头看向走来的方梨。
    方梨开门见山:“姑娘,良吉和一个不认识的一道回来了,你可要去看看?”
    在不知道对方底线的情况下,方梨的用词很谨慎。没有用褒义或者贬义,而是用一个中性且客观的概述描述来者的身份。
    这是许栀和曾经教她的,不在复述的时候掺加感情色彩,以免造成误会。
    许栀和放下了手中的笔,解开了束着的袖带,“嗯。”
    她走到了门外,看到了方梨口中的“不认识的”。
    确实是个陌生面孔,但来人的礼数周到,见她出来,立刻微微俯身,作揖行礼,“娘子妆安。”
    许栀和微微俯身还礼,语气温和问:“不知有什么事情?”
    风调道:“潘楼主人想请娘子往楼中叙话,已经在楼上天字雅间静候了。”
    跟着良吉一道回来,潘楼主人盘算什么不道而明。
    旁边的良吉和方梨紧张地注视着许栀和的反应,仿佛只要她表露出一丝抗拒,就会立刻赶客走。
    在良吉和方梨的心目中,许栀和教会他们的一门可以一直流传下去的技艺,只要生活的地方还有动物皮毛存在,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改善小家的生活、赚取一定的银子。在这门技艺还没有流传出去之前,身怀技艺的人对于想要试图学会并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没有好脸色。
    许栀和则比他们考虑的更加长久,商人的本性是逐利的,在羊毛手衣的利益驱动下,潘楼主人或许让手下的匠人试着研究出羊毛丝线,从开绕开许栀和这个先行者,直接凭借着自身商铺优势收割买家。
    对于匠人能学会搓出羊毛线这一点,许栀和从不怀疑。
    烧制出龙泉青瓷的匠人能从泥红色的釉料下发现变为天青色的奥秘,自此发端于三国两晋时期的青瓷体系在北宋兴起。用羊毛勾扯成羊毛线,比起这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造物显得十分简单。
    而且,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不一定还在卖羊毛手套的路上。
    她沉默的时间在外人看起来很短暂,似乎只用了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然后微微一笑:“好,我跟你去。”
    方梨和良吉见许栀和做出决策,立刻收敛了身上的防备姿态。
    风调松了一口气,等良吉将门锁上后,在前面引着路。
    途中,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对上许栀和过分冷静的双目,却又作罢了。
    这家的娘子好生奇怪,旁人听说潘楼的事情,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喜出望外……她却一点旁的反应都没有。
    许栀和正在想着如何才能保障自己的利益。
    养家不易,栀和叹气。
    到了潘楼,掌柜看见风调时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恭敬,风调带着三人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楼上的天字雅间。
    “郎君,人带到了。”风调朝着潘楼主人俯身,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堂中梭巡一圈,却没有看见雨顺的身影。
    难道是被郎君派出去做事了?
    他在脑海中飞快划过这一抹念头,然后站在了潘楼主人的身后。雨顺这家伙虽然看着总是不太靠谱的样子,但能力毋庸置疑。
    许栀和走在潘楼主人的对面坐下。此处这里的采光极好,即便只是坐着,也能感受到楼下的人来人往,车马喧嚣。
    潘楼主人看着还算年轻,大概二三十岁左右,模样周正大气,甚至可以说有点憨态,但他身上的气质则向外透露着一种多年养尊处优下来的散漫。
    眼睛细长,打量着东西的时候,并不像他长的那么无害。
    许栀和莫名想到了狐狸。一只将自己养的绒毛绽开,吃饱喝足后慵懒摇动着尾巴的狐狸。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桌上燃着一尊香炉,里面散发着淡淡的瑞脑薄荷香。正中间放着两副羊毛手衣,手衣的旁边摆放着点茶用到的工具、以及一盘模样比起御芳斋来并不逊色的茶点。
    许栀和的视线落在了饮用了一半的茶盏上,潘楼主人的视线跟着她落下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卡顿住了。
    天字雅间未经传召不可随意打扰,楼中的掌柜、伙计深知这一点。刚刚他在想常稷轩的用意,忽略了房中布局,现在难免有些尴尬。
    他毕竟见多识广,很快调整了过来,招呼人换了新茶。
    伙计没接到上头的吩咐,于是延续了之前的龙园胜雪——这茶对外界来说可谓可遇不可求,但是在这潘楼,并不算多稀罕的物件。
    许栀和就算不懂茶,也不会忽略面前茶水袅袅热气中散发的清香,比她在许府逢年过节时闻到的茶叶还要好数倍不止。
    潘楼主人伸手示意:“请。”
    许栀和端起了茶盏,小抿一口,然后直接拨开天窗说亮话,“关于羊毛手衣的生意,你准备怎么谈?”
    潘楼主人本还想斡旋一番,忽然听她这般直白的问话,微微有些愣住。
    许栀和透过升起的热气观察着他的举动,在她心底判断这潘楼主人的最低预期的时候,对面和她怀揣着一样的心思。
    半响后,潘楼主人缓缓吐出两个字:“买断。”
    许栀和猜到他的选择,买断是最一了百了的选择,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没有表示肯定抑或否定,只是说:“短短一个九月,手衣盈利二十七两。”
    潘楼主人还没说话,后面的丫鬟倒是先笑出了声——一个月二十七两,在潘楼连面前的那一盏茶都吃不起。
    她刚笑了两声,发现除她之外其他人安静得如同哑巴了一般,又有些畏缩地闭上了嘴。她再笨也看出了此刻的笑有多么不合时宜。
    潘楼主人皱了皱眉,在心底记下等谈完了这桩生意后要和掌柜说一声多看管一下底下的帮工和奴婢,然后抬头看向许栀和,声线平静道:“六百两。”
    后面的良吉和方梨瞳孔猛地颤动了一下。
    六百两啊!
    尤其是方梨,几乎是腿都在打哆嗦。六百两,即便明年啥事不做,也能在小院中活下去了。
    潘楼主人眯起眼睛,端起桌上馥郁芬芳的茶水饮了一口。几百两的生意,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和人谈过这个数目的生意了。可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少有地起了一丝名为“慌张”的情感。
    许栀和说的那句话自然不是无用功,三个人一个月二十七两,刨去夏日不好卖的时段,每年也能两百两上下浮动。
    他原先只打算报三百两,在听见许栀和的话后纠正为六百两。
    许栀和放下茶盏站起身道:“看来潘楼主人并非真心合作,我们还是走吧。”
    旁边的丫鬟紧张地看着对面的娘子站起身,头也不会地离开,心中有些着急。风调则显得淡定一些,他跟在自家郎君身后多年,自然知道在谈判的时候要看谁先沉不住气。
    潘楼主人冷静地喝着茶,等待着什么时候她才会转过头重新商量……她怎么可能不回头?六百两,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也能满足几口之家多年所需。
    再者说,即便这位娘子瞧不上六百两,她身后不是还跟着两个随从吗?总不能一个都不愿意坐下来谈吧?
    他就看见许栀和离开后,良吉和方梨也跟着出去,从始至终没人回头。
    潘楼主人只等到了自己手下风调的声音,“郎君,人都走了。”
    来的路上风调就看的分明,那两个随从牢牢跟在许栀和的身后,绝不像是为了几百两倒戈的人。
    潘楼主人怔了怔,站起身走到了窗台前。潘楼街上,原先已经早就消失无影踪的常子舆又回来了,还堂而皇之停在了潘楼的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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