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眷换好衣服先行回到宴会厅, 抱着陆鹤南的西装外套,从侧门入场时不自觉地朝桌旁的主座上看了一眼。
    空空荡荡,他真的没回来。
    仿佛那句安慰她别紧张的——‘坐一坐, 一会就走’不是笑谈。
    他真的没回来。
    聚集在宴会厅里的人还是那么多,梁眷中途碰见几个熟人,也只是将外套牢牢抱在胸前,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连对方说什么都没有太听清。
    以至于转过身,迎面碰上乔嘉敏, 冷不丁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 梁眷有些许的猝不及防。
    乔嘉敏的目光太孤傲、太冷漠,带着某种近乎刻薄的审视,让梁眷觉得自己置身这个流光溢彩的宴会厅,仿佛衣不蔽体。
    她感到一瞬间的羞耻,为自己片刻前死而复生的心。
    “乔小姐。”梁眷主动走上前去,硬着头皮与乔嘉敏寒暄。
    该叫陆太太的,可她没有自虐倾向。尽管那个称谓已经划到嗓子眼了, 可无论再如何努力, 也还是没法一气呵成地说出来。
    乔嘉敏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没在称谓上做文章。只是随着梁眷一步步走近,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梁眷抱在胸前的那件衣服上。
    那是谁的衣服, 敏锐如乔嘉敏, 不会认不出来。
    察觉到乔嘉敏的视线, 梁眷的脸上有些难堪。同为女人,她自然明白乔嘉敏眼底短暂闪过的那一刹那敌对。
    所以梁眷忙将怀里的衣服递了出去, 许是因为太紧张,说出口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刚刚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竟然忘记将衣服还回去了。”
    梁眷垂下眼,藏起眼底将要倾溢的心酸,再抬眼时,挂在唇边的笑容若即若离,带着恰到好处的几分感激与恭敬。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京州,怕是来不及当面归还陆董的衣服了,不如——”
    她适时噤声,见乔嘉敏没有伸手的意思,又将衣服向前递了递,等待乔嘉敏将衣服与话茬一并接过。
    “梁小姐怎么也不在京州多待些日子?”
    乔嘉敏抬手抚了抚垂在鬓边的头发,眸光一转,巧妙地将自己的视线从衣服上移开,转而落在梁眷的脸上。
    她没有接过梁眷手里的衣服,也没有接过梁眷戛然而止的话,而是话锋一转,问了看上去很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
    她是乔家的大小姐,陆家掌权人陆鹤南的太太,是京州宛如标杆一样的名媛。公众场合下,总要将对话的节奏与方向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一昧地让嫉妒牵着鼻子走。
    梁眷撑着僵硬的手臂,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讪笑两声:“京州冬天太冷了,还总是下雪,我有点住不习惯。”
    这话绝对算不上说谎。
    现如今的梁眷,实在没法再以平常心,去看待任何一个时常在冬季飘雪的城市。
    八年前,他同她正式告白的那一夜,北城漫天飞雪。
    五年前,他与她分手前的最后一面,京州雪雾弥漫。
    为什么分手后的五年里要定居港洲?因为港洲常年无雪,不会蓦然将她的思绪带到回不去,也走不出的痛苦回忆里。
    “这样啊,不过确实很少见你在大陆露面——”乔嘉敏点点头,拉长语调应了一声。
    梁眷的这番说辞,也不知道她究竟听进去多少,又信了多少,只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
    乔嘉敏重新勾起唇,笑容从容又大方,抱在胸前的胳膊也终于舍得垂下来一只,施施然接过梁眷手里的衣服。
    又用指尖仔细地捋平衣服上的每一寸褶皱,用力的像是要抹去谁残留下来的痕迹。
    “我老公这个人啊,就是这样,面冷心热,你也别太把他帮你这件事放在心上。”
    乔嘉敏微垂着眼睑,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小臂上的外套。
    许是左袖上的深色酒渍太过碍眼,让她想起了什么,她顿了顿,呼吸凝成微弱的一线,静默片刻,才僵硬着嗓音继续说。
    “今天无论是谁坐在他旁边,发生这样的事,他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乔嘉敏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宽慰,不如说是披着温和表象的警告。
    但梁眷是个聪明人,只怔忪了两三秒,就听懂了乔嘉敏别有用心的弦外之音。
    “你说得对,陆先生——”她轻轻颔首,眉眼舒缓又乖顺,沉默的数秒里,像是在认同乔嘉敏所说的话,“他确实是个顶顶好的人”
    暗流涌动的对话,被一道突兀的女声打断。
    “嘉敏!你怎么还在这?”
    “怎么了?”乔嘉敏闻言脚尖轻转,笑了笑,说话时口吻甜美到让人恶寒。
    “我这不是好不容易碰上擅长拍文艺片的大导演,不得抓住机会好好请教请教?”
    梁眷本想趁机告辞走人的,见乔嘉敏话语里提到她,又只好扯出笑容陪乔嘉敏一同停留在原地。
    叫住乔嘉敏的是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看年纪,应该算是乔嘉敏的长辈。
    上了年纪的富太太对文艺电影不感兴趣,故而只是礼貌地与梁眷对视一眼,就将话题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在乔嘉敏身上。
    “我刚刚陪侄女去停车场拿东西,正好在那里碰到鹤南了。”富太太亲昵地揽住乔嘉敏的手臂,故意压低声音,冲她挤眉弄眼。
    “是吗?他原来去停车场了啊,我说怎么突然找不到他。”
    听到她提起陆鹤南,乔嘉敏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衣服,下意识轻声反问了一句,而后又忙为自己的不自然找补。
    “我侄女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站着,他说是在等人,我拍脑门一想,除了等你,他还能等谁啊?”
    富太太自顾自地说得喋喋不休,没注意到乔嘉敏的笑容有几分勉强。
    “他走之前跟我说要去陪沈老爷子喝杯茶,想来应该也是刚刚喝完。”乔嘉敏咬着唇瓣,小幅度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钻戒。
    “所以我这才赶紧回来找你!”富太太激动地扯了扯乔嘉敏的手臂,推着她往门边走,满脸暧昧,“赶紧去停车场找他吧,别让他等着急了。”
    “那我就先走了。”乔嘉敏踩着高跟鞋慢慢转过身来,眼底那抹不自信在与梁眷四目相对之前,及时敛去。
    “梁小姐,祝你回港顺利。”她眨了眨眼,落落大方的微笑,礼数周全的与梁眷告别,“有机会去港洲找你喝茶聊天。”
    港洲,港洲,这道逐客令下得很巧妙,只是实在不需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她。
    梁眷抿唇笑了笑,用极强的自制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她感谢乔嘉敏的邀约,并回以她让人心安的承诺:“一定。”
    婚宴将要行至尾声,梁眷不得不收拾好情绪,陪着关莱到处敬酒,直至送走在场的最后一位女眷。
    但沈怀叙仍不得闲,故而偌大的宴会厅里此时只剩下梁眷和关莱两个人。
    “你膝盖那怎么了?”关莱累瘫了,不顾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指了指梁眷左膝上的淤青。
    梁眷闻言撩起裙摆,垂眸睨了一眼,这才发现左膝那处淤青,不知何时肿了起来,模样甚是吓人。
    “可能是刚刚碰到哪了吧。”梁眷放下裙子,浑不在意地答。
    “不疼吗?”关莱蹙着眉,仍一脸担忧,注意力全都放在梁眷的膝盖上。
    不疼吗?
    不问还好,一旦有人问了,那股钝痛就后知后觉地从心底蔓延,直至痛意与呼吸融为一体,成为她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梁眷被问得毫无防备,以至于澄澈的眼睛霎时流出一行酸楚的泪。
    明明五年前就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再听到,心里还是会那么痛呢?
    他们是夫妻,白天要共处同一屋檐下,夜晚更是要同塌相拥而眠。一场应酬结束,作为丈夫,他等自己的妻子一起回家,不过是这世间最寻常的二三事之一。
    没什么可过多置喙的,更没什么无法理解的。
    他已经如她五年前所愿,放下所有牵绊私情,背负起不容闪失的家族责任,安安稳稳地一步一步继续朝前走了。
    只有她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替谁难过,又在难过些什么。
    “梁小姐,太好了,您还没走!”
    有侍应生拎着一个香槟色纸袋,从门口急匆匆跑来。
    “怎么了?”梁眷应了一声,在转身前,不留痕迹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痕。
    侍应生在梁眷面前站定,呼吸还没等喘匀,就将手里的香槟色纸袋递了过去。
    “这是阮小姐替我们转交给您的。”
    “哪个阮小姐?”
    梁眷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没将这个姓氏与婚宴上遇到的熟人对上号。
    她迟疑地从侍应生手中接过纸袋,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些最寻常的跌打损伤药剂。
    关莱倚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细细回忆着礼宾名单:“今天到场姓阮的女士,好像只有一位阮镜齐。”
    梁眷心下了然一瞬,但并未完全。
    因为她和阮镜齐之间虽说是有些交情,但也只停留在四年前《适逢其会》的招商引资上。
    那点因利益而产生的牵扯,似乎不足以如此长情。
    这份莫名其妙的关心关注,亦或是投诚示好,让梁眷受之有愧,以至心虚不安。
    ——
    “怎么来得这么慢?”
    坐在后座的陆鹤南听到车门拉开的声响,没睁眼,只嗓音低沉地说上这么一句。
    他在停车场里等了很久,以至酒意上头,险些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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